相思戌时,霍去病才同牧野从舒宅出来,顾翁一路相送出了巷子才折身进院子。
夜色渐深,他吩咐箓竹早些侍奉舒醴歇息,忙活一阵坐下来,庭院复归寂静,独坐灯下细思今日种种,自秦氏茶山至舒家庭院,霍家少侯行事张扬无讳,此刻长安坊间怕已遍传此事。
顾翁眉心渐蹙,舒父现下回了蜀南,他虽为长辈,却不好径直询问舒醴,沉吟半晌,终是唤来箓竹:“今日园中情形,你且再细述。”
“回顾管家,”箓竹垂首应道,“午后秦公子邀小姐共赏金菊,未几卫长公主遣人来请。小姐便携了奴婢闲步园中,偏生奴婢贪看秋色落了半步……”她话音微颤,“待奴婢循了秦公子踪迹寻去,小姐足踝已伤,幸得霍少侯相护。”
“那霍家少侯?”顾翁就话问下去。
“箓竹同小姐分开了些时候,待众人赶到,霍家少侯已经同小姐在一处了,其间如何,并不得知。”箓竹确是没说假话。
“你日后更要仔细些,”顾翁指尖轻叩案几转了话锋,“霍家郎君与醴儿似颇有渊源?”
“奴婢只知,加上今日霍家少侯两度解小姐危难,再就是上回应小姐之求出城救您,余事确不知晓。”箓竹抬眼迎上审视。
烛花“噼啪”爆响,顾翁摆手道:“且退下罢,仔细照看小姐。”待门扉轻掩,灯影里神色愈加深沉。
箓竹将侯府送来的山参补药归入库房后,捧着煎好的汤药登上绣楼。
“好苦。”舒醴蹙眉饮下半盏,碗沿凝着琥珀色药痕,喉间苦涩浓重。
“良药苦口,牧大夫嘱咐须连服三日方可见效。”箓竹托着琉璃盏奉上剔透如冰石蜜,烛火里蜜色流转如琥珀,显是御用贡品,“少侯吩咐齐丰又特意送来的。”
舒醴含住糖块,清甜渐次漫开。
箓竹踌躇添了句:“方才顾翁问过奴婢话。”尾音悬在满室药香里,见纱帐中人闭目不语,便知不必赘言,自家小姐素来灵慧,定是猜得七分。
“箓儿,时辰不早了,今日劳乏,你也早些歇下。”铜漏滴至戌时,舒醴倚着绣枕唤人退下。
箓竹扶了舒醴躺好,又替她将鲛绡被角压实落下烟罗纱帐:“箓儿夜里就在外间,小姐有事唤一声便来。”
“好。你不必忧心,我现下已舒坦许多,牧野大夫医术高明,汤药十分奏效。”舒醴忍了足腕疼痛宽慰箓竹,将青紫伤痕藏进衾被,她最知这丫头总爱自责。
长安暮秋霜冻,风硬夜叩菱花窗,足腕伤处更似浸在冰潭寒凉彻骨,舒醴裹紧妆花衾被,暮色愈静,愈发衬出白日里园中摇唇鼓舌的喧嚷聒噪,直搅得鬓角生疼。
今日之事,断不是三言两语能同顾翁说清道明,好在箓竹嘴严,顾翁那里尚可周旋。
月光浸透妆花罗衾,那茶山菊丛后笃定的灼灼眸光,温暖她不惧所有,他未置一词洞悉所有揽她入怀,玄色袍角熨帖的暖意与辋川镇中的挚热气息重叠。瞳瞳菊影里他劈开人潮,她当如何同顾翁解释,又如何面对铁骑难踏的城中流言?
今日种种,这戎马倥偬的少年军侯,是王侯权贵高高在上的恻隐?还是连枝共冢至死靡它的心意?
舒醴摸不透猜不明,他襟前的温暖阔实,袖间的如兰似麝,一时揪出辋川镇中的缠绵悱恻,叫她浑身燥热辗转反侧,月色洇染的缠枝莲纹衾被里,她忽觉枕畔漫延玄袍余温,连带那人胸膛震颤的余韵都灼人起来,茶轩竹榻的浪态交缠偏生此时浮现,舒醴脊背忽沁冷汗,狠甩甩头,猛抓起罗衾将人整个裹了进去。西窗露重,更鼓碎月。
月轮碾过侯府飞檐,在前庭石径铺开碎玉,清明了楼前山石。
“少郎且宽心,舒姑娘并无大碍,”牧野吹开茶沫,觑着来回踱步的人影,“喝两剂药便可大好。”
“你多跑几趟。”霍去病指节泛白,若非顾忌女儿清誉,他今日定不会轻纵了公孙敬声去!这小子虽是表亲,却是个寻花问柳素来浪荡的,大不受霍去病待见。今日这情形,照他痞气定会翻遍京城寻出舒醴来,既是如此,定要断了他念想!
“她可还有……暗伤?”霍去病眉心微蹙喉结滚动咽下半句,眼前尽是公孙敞着襟怀的腌臜痞气。
“人是你一路抱回来的,竟不知晓?”牧野觑着他紧绷的侧颜挑眉揶揄,“少侯可要亲自复诊?毕竟有些伤处……”
“庸医聒噪!”他霍然起身,玄色大氅扫过满地银霜。
“瞧你这副模样,”茶盏磕在案上清脆作响,也只有牧野敢拿霍去病开心,“你的舒醴应无大碍。”
“如何又成了‘应无’?”霍去病微挑眉梢。
“你问舒姑娘身上不得见处,我如何断定?”牧野越发想笑。
“这般作态,”霍去病拂袖背过身去,起身往后院去,“你该治治眼疾。”
“隐疾需得望闻问切,少侯若着急……”眼见玄色大氅卷着夜风消失在廊角,牧野嘴角噙笑,这铁石心肠的杀神,倒叫个小娘子磨出了凡心!
正院山池碎了月色,汤池蒸腾雾霭。
霍去病乌发散肩搭了臂膀在池边,眉间微汗,汤色灼灼惹得血液全身翻腾,氤氲水汽里尽是舒醴的暗香款款,他掬水泼面心绪难平:水波漾起她撞进怀里的惊惶楚楚,竟比匈奴狼烟更催人心焦,他便是不顾一切也要护她周全。既已当众护下,他也再不必隐忍蛰伏,藏了初见心意,大可叫这百转千回见见长安的日头。这若即若离玲珑剔透的蜀南女子,眸中流转似山涧清泉,偏又藏云匿雾,倒叫他这惯看塞外风沙的,平白生出万千牵念,三番四复乱了寡淡心智。
月白亥初,玉漏交更,卫长公主府明灯高悬。
“湘叶,”观澜卸了钗环,轻绡寝衣滑落香肩,坐在铭文铜镜前,“今日是哪家车马?”
那湘叶自然知晓公主何意,执起犀角梳,青丝流泻梳篦间:“奴认得那车驾上的云纹酒灯,在宫里遇见过,少府贡酒的舒家正是这般形制。”犀角梳齿在烛火下泛着温润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