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凛先把呈送贵妃画像的小太监带到了皇帝面前。
“父皇,此人是承欢殿管事姑姑的侄子,他说姑姑死前曾留下遗言给他,是皇后试图把母妃之死嫁祸到吕美人身上,管事姑姑曾是母妃身边的宫女,一心想为母妃报仇,听信了皇后的话,想利用九公主之死报复吕美人。九妹遭此无妄之灾,还望父皇为她讨回公道。”
觐帝深吸一口气:“管事姑姑现在何处?”
小太监哭着说:“回陛下的话,姑姑已在牢狱里自尽了,她知道皇后断然不会留下她的性命,这才在临死前把真相告诉奴才。”
觐帝闭上眼睛,又在南瑿和南凛身上扫了一圈。
这两个人向来不分伯仲,是他孩子里最拔尖的。
如今他们联手要致皇后于死地,不管真相如何,皇后都不可能从浑水里脱身了。
他疲惫地说:“周贵妃是突发心疾而亡,此事朕已晓谕六宫,不曾想还有人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他看着面前的卷轴沉默良久方道:“传旨,将皇后带到紫宸殿,朕要听她解释。”
一炷香后,皇后来到了紫宸殿。
觐帝让南瑿和南凛退居后殿,又屏退了左右。
他想单独审问皇后,但实际上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
“你有没有谋害过朕的孩子。”
皇后的黑色大袖披衫长垂,深红色抹胸宽博长裙铺地,她挺直了背,跪在花纹繁复的地毯上,坦坦荡荡地说:“害过。”
觐帝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气得直咳嗽。
“你……都害过谁,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南玉,和南琬。”
“还有呢?”
“没了。”
“琼儿的死,和你没有关系吗?”
皇后没有说话。
觐帝一怒之下把砚台砸到她的额头上,鲜血从她的额头流到脸颊,又滴落在华丽的地毯上。
她淡淡地说:“您说有就有吧。”
她在来紫宸殿的路上,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或者说,从南凛提出要重新调查八皇子一案开始,她就知道有人要对她下手了。
她不是不心虚,因为她确实做过坏事,但她更怕儿子因此受到牵连。
不过就在迈入紫宸殿的那一刻,她突然不怕了。
二十四年前,她就是在这座宫殿里,被眼前高不可攀的男人立为皇后。
她和她的家族曾经帮他一起夺嫡,帮他打击政敌,甚至帮他谋反宫变。
在玄武门前,她亲眼看见他杀死了前朝皇帝的两个皇子,又一路推举他走上皇帝的宝座。
他也实现了对崔氏的承诺,立她为皇后,从此崔氏家族在朝堂平步青云。
为了把持朝政,崔家曾经构陷宰相李远道谋反,一举扳倒了陇西李氏,从此开始一家独大。
从李家倒台那天起,皇后就明白了,荣耀和宠爱都是短暂的,风水轮流转,不知道哪一天就轮到崔家了,何况皇帝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崔氏威胁他的皇权,没了陇西李氏,他就开始扶持金陵周氏来抗衡崔家。
为了家族,她曾经试图加害过南玉,但是没有成功过,不是因为没有机会,而是她并未下过死手。
周贵妃和李贤妃都去的早,宫里的孩子本就是皇后的孩子,加上觐帝忙着四处征战,公主皇子的吃穿用度哪一个不是由她料理安排,且从未厚此薄彼。
南凛羽翼丰满前,宫中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与她抗衡。
“说!你都是怎么害的朕的孩子!”
“臣妾曾经派人把七皇子推入太液池中,但是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也用了同样的办法命令九公主的管事姑姑将九公主推入太液池,答应事成之后给她黄金百两,但是她临时变卦,居然想跟九公主一起死,最后失败了。”
“你害南玉,可以说是为了你儿子的皇位,但害琬儿又是为何?她才六岁,能对瑜儿造成什么威胁?”
“害了就是害了,没那么多理由,要赐死还是圈禁,任凭皇上处置。”
觐帝被气地连连摇头:“你残害皇嗣,毫无惧色,亦不知悔改,无非是因为觉得还有后路可走。但你听清楚,今日之后,你的儿子不再有即位的可能。”
皇后冷笑着说:“我的儿子?瑜儿是臣妾一个人的儿子吗?”
她居然缓缓站了起来,目不斜视地跟皇帝说话。
“二十多年来,我的族人一次又一次拿瑜儿来要挟我,要我去害周贵妃的孩子,去害李贤妃的孩子,他们说是为了瑜儿能荣登大宝,还不是为了他们自己荣耀不衰,我都一清二楚。”
她慢慢拆掉头上的金钗,头发一缕又一缕披散下来。
“臣妾心里藏着太多荒谬的秘密,太多了,皇上的秘密,族人的秘密……太多了,数不胜数,这些肮脏的事情只有臣妾全都知道!”
皇帝沉默着,皇后的话让他百感交集。
他看着她从上马杀敌的将门嫡女变成了深宫怨妇,又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寂寞。他故意冷落她多年,无非是因为曾经的恩怨而刻意折磨她。
如今皇后看似冷静,只有皇帝知道,她实则已经疯掉了。
“二十四年前,就在这座大殿里,你说你不想担弑父的罪名,我便主动为你杀了先帝,你牵着我沾满鲜血的手走到皇位上,你说,我是大觐的功臣,你要给我皇后的尊荣,要给我瑶台琼室,要给我珠宫贝阙。”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力摘着发簪,好像在一层又一层脱掉身为皇后的万重枷锁。
“你即位之后,把那个人藏在你住过的金銮殿中,你给周贵妃种了一片桃园,你跟李贤妃生了两个孩子,你把生下龙凤胎的吕美人称为尧母……”
“可朕并没有食言,朕给了你皇后的尊荣,给你修建了珠镜殿……”
皇后将头顶上仅剩的凤鸣冠取下:“可皇上不止许诺过这些身外之物!”她毫不犹豫地把华丽的凤冠扔在地上。
“你还说,你会爱我,会爱我们的孩子!可是那个人被我放出宫后,你就再也没有宠幸过我。”
觐帝仿佛突然被触及到逆鳞:“你闭嘴!”
“臣妾守着这桩丑闻这么多年,如今终于能宣之于口,当然要大声说!”
“这件事情要是被除朕和你以外的人知道,朕一定杀了你,还有你儿子。”
“我早知皇上薄情寡义,已将这桩秘闻原原本本编写成了秘卷,交给了崔家的死侍。瑜儿一死,会立刻有人把卷轴送到南凛手中,皇家秘史,将会天下皆知。”
觐帝从座位上站起来:“那朕就把崔家的人全部杀光,谁知道,朕就杀了谁,哪怕是屠尽天下人!”
皇后披头散发,貌若疯癫。
“可笑,你忍心杀死南凛吗?她可是你和那个人的孩子。若是那人还能活过来,你恐怕要把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了。”
皇后慢慢向高台宝座走去,觐帝满眼厌恶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向自己走来的身体。
“皇上,臣妾要提醒您。”
她双手撑在觐帝面前的桌子上,红棕色的口唇轻轻一动,吐露出的话语让觐帝惊慌失措。
“千万别忘了,那个人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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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凛在后殿等得着急,正准备去询问觐帝准备如何处理皇后,却听见太监传旨:“皇后失德,于珠镜殿内禁足思过,听候发落。”
她心想,谋害皇嗣的罪名之下,居然只是禁足而已,难道皇帝是觉得她和南瑿的证据不够充分吗?
这时,觐帝身边的掌事太监来告诉她和南瑿:“皇上身体不适,叫您二位先回宫小憩,等皇上身体好转,自然会传召二位的。”
南凛和南瑿走出紫宸殿后,皇后正好从主殿里走出来,头发披散着,双眼无神。
该有的规矩还是要遵守的,他们半跪着给皇后行礼:“儿臣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后没有看他们,自顾自地离开了。
南凛看着她瘦小的背影,忽然于心不忍。
她们是政敌,从觐帝有意培养南凛处理朝政和宫闱事宜时,就已经打算把她练成架在皇后脖子上的利刃。
觐帝有那么多儿子,唯有南凛,生母早亡,养母去世,由觐帝亲自抚养长大,她最大的势力就是皇权本身,而且她还是公主,大觐没有女人即位的先例,在皇上活着的时候,她威胁不了皇上的政权。
重查八皇子一案之后,她与皇后之间,攻守易形了。
南瑿正欲向南凛告辞,南凛却问他:“六弟聪敏过人,能否告诉姐姐,琬儿的管事姑姑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收受皇后贿赂,意图谋害九妹,自然是怕牵连到已经收了钱的家人,在牢中畏罪自裁了。”
“是吗?既然她的家人已经拿到了钱,她又何必让侄儿再来找我?那小太监还不偏不倚冲撞了南玉的仪仗。若是事情闹大,那些赃款被朝廷追回怎么办?”
南瑿笑着说:“姐姐何必明知故问呢?”
南凛也笑:“弟弟切莫怪罪姐姐,只是这件事情,让姐姐看见了弟弟的心思谋算,不得不刮目相看了。”
“再厉害,也比不上姐姐从小就得到父皇宠爱。我们这些皇子,得到的父爱恐怕加起来都不如姐姐的多。长在深宫,不得不为自己的前程打算罢了。”
南凛无可反驳,南瑿又道:“天色已晚,弟弟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