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玉和陈叁带着画像回到了长安殿,临走前南凛认真抚摸着画像上的女人,眼含热泪地对南玉说:“这画你带回去吧,我已将母妃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了,你且将这幅画收好,别让长安殿的其他人知道这回事。”
南玉回到寝宫后,细细观赏着画像,不肯错过一丝一毫的细节。
陈叁站在一旁,心情十分复杂,这幅画到了南玉手里,他也算完成李大哥的遗愿了。
可惜他不能向南玉解释这幅画是如何保存多年还完好无损的,因为有人发自肺腑地爱着这幅作品,但那人已经死了。
南玉自言自语道:“妈妈。”
妈,是婴儿能发出的第一个音节,娘亲和母亲的发音不简单,所以不少寻常百姓儿时管娘亲叫Ma,这是人类最质朴的本能与情感,仿佛回到还无法自理,只能睡在妈妈怀里的时候。
南玉这一声悲戚的妈妈,让陈叁也想起了自己见不到的妈妈,他和南玉同是天涯沦落人。
南玉的眼泪大颗落下,砸到了画像上,他赶忙拿袖子去擦,好在画像没有糊掉,最后他放弃隐忍自己的情绪,任凭眼泪横流,像决堤的河水一般。
见到这样的场面,陈叁没法不动容,他为南玉擦拭着眼泪,又泪眼模糊地抚摸着南玉的后背:“殿下喜得贵妃画像,该高兴才是。”
南玉哭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为什么父皇如此狠心,连一张画像都不肯留给我,叫我如今才知母亲真容,到底是为什么?”
“皇上或许是怕殿下看了伤心,殿下要慎言啊。”
南玉吸了吸鼻子:“我要将此画藏好,这是母亲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不能再要旁人看见了夺去烧掉。”
“殿下,就算没有画像,贵妃也留下了最珍贵的遗物,那就是您,没什么比您好好活着更重要的了。”
南玉抽噎着说:“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我……我要好好活着……”
这边南玉的情绪还未平复下来,春分却在门口温柔问道:“殿下,六皇子来了,您是否要见?”
南玉抽噎着问道:“六哥怎么会……怎么会这个时候来?我记得……下午该是他侍疾了。”
陈叁正好满腹疑问,便劝南玉去见南瑿:“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殿下不如去见一见吧。”
南瑿还是那副熟悉的装扮,高马尾,束腰的黑色衣服,窄小的袖口刚好包裹着手腕,露出薄而大的手掌。
南玉在后殿洗了把脸,平复好情绪,来到前殿见他:“六哥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倒叫我什么都没有准备。”
“哥哥来弟弟宫里,何需准备。”
“茶水还是要有的,来人,上茶。”
陈叁端着茶水走到南瑿身前,南瑿知道是他,便调侃道:“这次端稳了,别再洒本王身上了。”
陈叁想起不堪回首的糗事,弱弱道:“是。”
“这次来找七弟,只是想告诉你,八弟中毒一案已有进展。”
南玉颇为惊喜:“当真?”
“三哥在太医院调查鹤顶红取用档案时,顺便查询了这一年来中药取用的记录。他发现皇后和大哥身边的宫人经常分别来取两种草药,皇后娘娘取的是五灵脂,大哥取的人参。”
“这……弟弟不通药理,还望六哥说个明白。”
南瑿向他解释:“人参和五灵脂单看都是大补药,五灵脂用于治疗活血散瘀,炒炭治崩漏下血。人参自不必说,可滋阴补肺,但若同时服用,则会两药相畏,气机不能调达,饮食不能顺下,如同胀气一般,严重者则会腹内出血,痰血交加。”
南玉惊讶地说:“这不正是八弟生前的症状吗?”
南瑿喝着茶:“仵作说八弟体内确有出血,以此认定当日他确实被下了毒,其实并不严谨,能让腹中出血的可不只有毒药。”
南玉脑海中一片混乱,又问南瑿:“六哥以为,此事与母后和大哥有干系?”
南瑿:“我原本是不敢妄下结论的,只是昨日又调来承欢殿里的礼品簿查看,发现大哥从太医院要来的人参,一半都送到了吕娘娘宫里。他说是给八弟和九妹补身体用的。我已经询问了吕娘娘身边的两位宫女,八弟出生后体弱多病,两岁起就少量服用参汤,因为日日都喝,又混在午膳的汤水里,所以档案上就一笔带过了。我在想,若是那天有人钻了这个空子,再给八弟吃了一点五灵脂,那岂不是……”
“那日八弟吃的东西里,还有什么能被掺五灵脂呢?治疗胀气的药膳里有吗?”
“陈娘娘给的治胃胀气的药方和二姐送去的燕窝早就被盘查了一遍,并没有五灵脂,那日承欢殿里的人,除了皇后之外,其他人都没拿过五灵脂这东西。”
南玉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也就是说,那个普通的小宫女真是被迫认罪的了,对啊,她怎么会认得鹤顶红呢……一条命,就这样枉死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鹤顶红,仵作因为八弟腹中有血,便称他是中毒毙命,大理寺丞也草草结案,竟然没有在太医院仔细调查,恐怕不是没有怀疑,而是害怕牵扯出大人物。”
陈叁在一旁傻眼了,南瑿的效率未免太高了点。
几天前还在文阁殿从头开始查起,今天下午又给皇帝侍疾好几个时辰,还能腾出手来查案。
南玥也是厉害,太医院记录颇多,翻阅起来肯定要费不少功夫。
别看南玥和南瑿这对兄弟平时没个正经样,甚至有些阴毒,但是害起人来,哦不,办起事来让人心服口服。
南玉纠结万分:“可是……可是……母后为何要害八弟呢?她平时虽然不大和我接触,但是她是皇后啊,是我们的嫡母,八弟也是她的孩子。”
南瑿摇摇头:“此事我也不能妄下定论,但我猜测,或许与储位有关。”
“可是不论谁做太子,她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后啊。”
南玉想不了这么深的东西:“若是皇后娘娘只想让大哥做皇帝,何须早早对八弟下手?八弟那么小,哪里能争夺太子之位,她怎么不来害我?”
南瑿沉默片刻:“也许她也害过,只是你不知道。”
南玉的精神肉眼可见地要崩溃了,他今天经历的大起大落比他过去十三年经历的还要多。
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母后,当真如此狠毒吗?”
皇后虽然看上去冷冰冰的,可是对南玉和其他皇子们并不差,经常赏赐南玉点心和汤羹,虽然南凛从不让他喝。
南玉五岁以前,皇后经常带着宫里的孩子们一起听戏,只是随着皇子公主们年岁渐长,慢慢都和她不再亲近了,甚至到了对立的地步。
一旁的陈叁也在头脑风暴中,南瑿的举动已经十分明确了,他不仅要借八皇子之死扳倒皇后,还要用贵妃画像博得南凛和南玉的信任,再把九公主落水一事引到皇后身上。
南瑿和南玉又聊了一会儿,南瑿说要去为觐帝侍疾,为此与南玉暂时告别,南玉让陈叁去送一送他。
陈叁送南瑿到长安殿门口,南瑿走在他前面问道:“七弟拿到周娘娘的画像了吗?”
“拿到了,但他以为是九公主管事姑姑藏的。”
“谁藏的重要吗?最后到他手上不就好了?”
陈叁还是很替李立本伤心,南瑿见他不说话,主动解释说:“南玉生辰那天人多眼杂,我是怕画像被其他人拿走,才托人为你保管起来的。”
这样说来,长安殿里一定还有其他人是南瑿的细作。
“九妹的管事姑姑确实已经招了,母后给了她一百两黄金,告诉她是吕娘娘害了周娘娘,让她找机会对九妹下手,为周娘娘报仇。她的供词是我亲耳听见的。”
陈叁问他:“那为何不让管事姑姑亲口告诉皇上?”
南瑿道:“为了引出这幅画。也为了让二姐姐主动向父皇告发皇后娘娘,让此局有更多胜算。”
陈叁哑口无言。
牵扯到周贵妃的事情,南凛不可能坐视不理,而皇后接连谋害两个皇嗣,还成功害死了其中一个,肯定是要大难临头了。
陈叁没有胆子对画像被拿走的事情表达任何不满,他现在只是刀俎上的一块肉而已,只有拼命地依附南瑿才能活下去。
他只能小声道:“谢谢殿下为奴才保管画像。”
南瑿走到了长安殿门口,却没有离开,正在伤心的陈叁抬起头,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管事姑姑是因为残害九妹不成,羞愧难当,在牢狱里咬舌自尽。发现她咬舌后,我立刻找太医为她医治,但为时已晚。我知道你救过她的性命,但她甘愿为自己犯的错误付出代价。”
陈叁一直担心管事姑姑是被迫认罪后又为人所害的,听到南瑿这样说,他想南瑿没必要编出这些来安抚他一个奴才,想来管事姑姑真是自尽的。
他感激地说:“谢谢殿下告诉奴才这些,缓解了奴才的忧思。”
—
紫宸殿内,南凛和南瑿带着人证物证,正式向皇帝告发皇后谋害皇嗣。
首先南瑿让太监呈上了几张卷轴,分别是承欢殿宫女的口供和四皇子南瑾的折子。
南瑾提到事发当日他曾喝过那碗治疗胀气的药膳试温,只是一直以为喝得剂量太少所以没有中毒。
宫女则印证了南瑾的话,在场的人都看见了,是南瑾先尝了一口,再喂给八皇子的,事后南瑾和八皇子都无异常,到了半夜八皇子才突然口吐鲜血,不治身亡。
觐帝粗略翻阅了口供,宫女可能被买通,但是南瑾实在没必要撒谎。
“父皇,普通宫女并不识字,识毒且下毒本就不合理,只是大理寺玩忽职守,宫女才被屈打成招。”
为此南瑿找到了当年参与审案的狱卒,他能证明宫女经历过种种酷刑后已然神智全无。
“陛下,奴才曾看见大理寺丞数次趁机套话,把那名宫女受过酷刑后说的话当作呈堂证供写下来,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只是当年受制于人,才没能阻止这场冤案啊皇上。”
狱卒说完了该说的话,南瑿手指一动,便让太监将他拉了下去。
随后南瑿又道:“父皇,可以确定的是,那名普通宫女是被屈打成招的。儿臣认为,除去药膳有毒的可能,八弟的症状很像中药相冲,两药并下造成的结果。八弟因体弱多病日日服食参汤,若再服用一些五灵脂,便会使寻常药材变为毒药。”
皇帝此刻却一言不发,其实他已经预料到结果了。
“由于五灵脂是下血之药,女子常用之,三哥找到了太医院取药记录,已经与口供一并呈送给父皇。只有皇后娘娘取用过五灵脂,且药量不少。而事发当天,皇后娘娘曾在下午去承欢殿看望过八弟和九妹,但中药药性温和,以至于半夜才出事。”
关于杀人动机这方面,南瑿再次提出了夺嫡之争。
“儿臣不敢妄议前朝党争,只是八弟去世,满朝哀悼,而兵部侍郎崔大人却说八弟年幼,夭折是正常的。皇子去世,他却漠不关心,其心可诛。”
还好这话是南瑿说的,若是南凛来说,恐怕皇帝会怀疑是周家有意构陷,毕竟南凛也由周贵妃抚养过,且感情匪浅。
李家土崩瓦解后,崔周两家的纷争已经持续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