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天没有开口关切,只蹙了蹙眉。
如若可以,他很想彻底抹平那道剑伤。为此他翻阅了诸多古籍,想从中寻得方法。奈何苍岭剑是玉龙先祖以阖族灾祸作为交换才获得的神力,饶是天神也无法逆转。
当心伤外化成胸口一道实实在在的豁口,所谓刻骨铭心也就不再是一句夸张的比拟,而是真正的皮开肉绽,筋断骨碎,永生不愈。
血肉皮囊对于天神而言不过是一副承载魂魄的虚架子,与泥塑皮影无异,这也就是为什么释天伤人只在魂魄,从不屑得去碰触血肉。肉身损毁甚至消弭,在天神看来根本无足轻重。可释天偏偏对那道剑伤无法释怀。
他想抚平的未必是那道伤,而是她的“刻骨铭心”。
这些细腻又敏感的心念释天从不曾梳理过。天神心中被宏愿与神职占满,有些情感他哪怕已经有所察觉,也无暇顾及。
兄长曾对我说,释天绝不可能将我看得有多重,正是由于这个原因。
同为天神,兄长哪怕与释天其实是南辕北辙的两种性子,也不免因为相同的境遇而十分理解他的心。就好像兄长对木木,也是一样的,哪怕朝夕相伴,那个痴心的小树妖也没有在殒命时等来杀神的恩情。
可彼时的我悟性尚浅,未能看透人心之冷热与其言行往往未必一致。
释天带我回到堡垒。
石门在身后关拢,风沙的呼啸声被隔绝在外。
他将我放下。
我因衣不蔽体,下意识地要往他大氅里钻。
“只有娼妓才会有欲无念,将身子给出去,却无关情爱。”话狠声冷,但他并没有推开我,双手垂在两侧,俨然是不迎不拒的姿态。
“那么,你枕边人儿们都算是什么?你又算什么?”
“你说这样的话,可担得住后果!”
我后撤半步,伏低腰身,“是我失言。但,是你先说难听的话来刺我。欲和念分不清楚有什么呢?分得太清,未必不是作茧自缚。你我皆不是善男信女,还崇尚守身如玉那一套么?”
他看着门扇前这个身姿恭顺却言辞顶撞的女子,忽而有些想笑。
“我枕边并不缺你口中那样的人。你与她们有何处不同?”
我盯住他双眸不放,“你待我不同。”
他身后的甬道尽头,被我烧穿的墙壁尚未修补,残口里透出层层光影,像无穷幻境。释天就立在美好的幻境之外,像是守住入口,不许我深陷。
“你越这样,我越看轻你。”
“越哪样?越想要忘掉旧事移情于你?”
他一时未有回应,我又咄咄补道:“越愿意倾心于你?”
“你不要拿我做药引,去医他人给你留的伤!”
壁上烛火受气息所扰,焰心齐刷刷朝我这头倾斜。
“你是这样想的。原来你是这样看我的。你既已认定我又痴又蠢,我再如何辩白都嫌多余。”
“我是这样想的。你要如何自白,我愿闻其详。”
“好,那我就说给你听!我若只图自弃,那日何必与你走出阿修罗道?若只是为了寻个人来当疗伤的药引,那么你与阿修罗王在我眼里又有什么分别?世上男子死绝了么,我偏偏要栖在你这个碎过我魂魄、亲手打我入地狱的疯神身侧?”
“谎话。心里没有想嫁的人,那么嫁谁都是一样的,这话,难道不是你亲口说的?”
我涨红了脸,因急着辩解,呛得咳了一阵。
释天见我神态委屈,模样可怜,仍不为所动。
“那话,咳咳...那话是为了熨帖落仓的愧疚心,咳,他信了,是因为他缺情少爱。不想你竟然也信了。我若真能做到话里说的那样,反倒是好事。可惜,我虽已不再笃信长情不悔,但无论如何也修不成落仓那副木石心,也无法真就放浪形骸。”
我的声音又急又高。
释天没有料到我会把自己的心剖解得这样细碎,当真有点掏心掏肺的意思了,于是怔了一瞬,表面上却看不出有什么波动,漠然道:“你道那些女子为何要栖在我身侧?不过是各有所图,各取所需。”
“即便你理解不了我的自白,也不必把我看得如此不堪!”说着,眼眶如有针刺,酸痛无比,强忍着喉咙里的哽咽,咬牙续道:“难道你对我也有所图,也有所需?”
这一问其实怀揣着以牙还牙的恶意,却不料释天坦然地点了点头,“图你成神,需要你助我达成众神归位的宏愿。”
他眼睁睁看着我在听他这样说之后猛地打了个颤,好像大漠的严寒终于穿透石缝,透进室内,把人给冻着了。其实,将一颗热腾腾的心浇冷,只言片语足矣。而后,又见我起伏的胸口渐渐平复,眼里的惊痛也随着泪意一起逐渐化开。
天神心,千沟万壑,容万事万物,万化万象,却容不下一颗私心,容不得一点私念。
我似梦方醒,猛然意识到自己上身只裹有一件抱腹。可真正令我面红耳赤的不是凌乱的衣衫,而是我欲要乞讨天神青睐的妄念。
我仓皇从他身旁跑开,遁入交错的楼梯,只丢下一句:“今日算我唐突,以后不会再发昏。”
大氅拖过冰冷的石板,隐没在相反的方向,没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