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阔的林场,冰封的河道,纯白的积雪,放眼望去仿佛置身于一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雪絮洋洋洒洒地落在木屋檐角,独栋木屋的障子门被轻轻推开,江南栀赤脚踩上地暖烘热的桧木地板,暖意顺着脚心一路蔓延至全身。
别墅管家依次将行李箱摆进玄关,分别按需搬至一层和二层的卧室。
整面落地窗外,雪松枝桠托着半尺厚的积雪,像抹茶蛋糕上堆叠的糖霜。
“累不累?”江南栀回头问道,“把假肢脱了吧,这里没有旁的人。”
许维礼刚在玄关的蒲团上换全包拖鞋,闻言虚虚道了声“好”。
“你的房间在一楼,楼梯拐角处,我的房间在二楼。”江南栀翻了翻手中的册子,蹬着木楼梯蹭蹭往二楼跑去。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屋子里的暖气却开得很足。
江南栀脱掉大衣后,简单用发簪挽了个侧编丸子,然后将CHANEL连身裙的荡领调整到最优雅的角度,珍珠项链在锁骨间泛着温润的光。
当她裹着白色粗花呢开衫下楼时,许维礼正倚在榻上查看管家送来的菜单,残肢搭着麂皮软垫,裤管褶皱里还藏着新雪的寒霁。
两层挑空的和室里,铜壶在围炉里咕嘟作响,江南栀蜷在落地窗边的羊皮榻上,膝头摊开的《雪国》被地暖烘出淡淡楮纸香。
「两人的举动很像夫妻,男的显然有病。陪伴病人,无形中就容易忽略男女间的界限,侍候得越殷勤,看起来就越像夫妻。」
记忆里的假肢连接件发出生涩的“吱呀”声。
许维礼开始复健后,没有留在国内,辗转去了苏黎世的疗养院。
天晴时,他总喜欢穿着钴蓝色病号服坐在落地窗前,发呆消磨时间,未打理的额发垂落遮住镜框。
江南栀每次来探望都会捧上一束鲜花,路过护士站总能听到护士用德语感慨“Die z?rtliche Ehefrau”(温柔的妻子)。
就连他的私人医生Botton都误以为两人是夫妻关系。
而他从不解释,亦不在乎……
余光里,许维礼敲击键盘的节奏逐渐迟缓,握钢笔的指节发白,钢笔在文件附页空白处晕开一滴墨渍。
江南栀抬眼望去,见他左手正无意识摩挲左膝上缘——那是幻肢痛发作的征兆。
钢笔在纸上洇开一朵朵墨痕。
幻肢痛发作时总像有电钻在啃噬不存在的脚趾,许维礼本能地按住左腿残端,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
直到带着草药香的帛纱包贴上肿胀的残肢,他才惊觉江南栀已跪坐在他身侧。
“放松些,不要绷着。”烘热的草药包在残肢上画圈,柔软的指腹顺着股直肌走向按在他丑陋萎缩的腿上。
许维礼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她锁骨凹陷处随呼吸起伏晃动的珠链上。
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这种隐秘的痛楚,却始终无法适应她指腹的温度。
残肢末端的疤痕在热敷袋下微微发烫,像有千万只蚂蚁沿着早已不存在的胫骨攀爬。
残肢在并不算专业的按压下渐渐放松,疼痛化作细小的电流窜入脊椎。
他伸手想要抚平她因担心而紧皱的小脸,却见江南栀忽的仰起脸,按摩残肢的手一顿,下一秒重重戳到他腰上“许先生,当真是日理万机。”
“我们是来度假的!什么叫度假,你居然还带笔记本!换个地方办公的话为什么要大老远跑来北海道呀。”江南栀“气势汹汹”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屏幕熄灭的瞬间她露出得逞的笑靥。
许维礼无奈摇头,嘴角却上扬起宠溺的弧度,合拢桌上文件夹:“好,不看了。”
江南栀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扶起他走向餐厅。“走吧,晚饭准备好了。”
晚餐是管家备好的松叶蟹火锅,昆布和鲣鱼熬制的汤底咕嘟冒着泡泡,蟹腿肉在笊篱里蜷成月牙白。
许维礼将药包敷回残肢上时,江南栀正用银匙将蟹黄膏抹在苏打饼干上,珍珠耳坠随动作轻晃,在暖黄灯光下晕出光斑。
“尝尝这个。”她突然倾身,将缀着山葵泥的蟹肉卷递到他唇边。
许维礼怔忡间嘴唇已经张开一口咬住了食物,芥末的辛辣在舌尖炸开,激得他眼角泛红。
始作俑者却笑得歪倒在榻榻米上,发间木簪松脱,一头长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许维礼适时伸手抓住她垂落的发丝。
夜色漫过窗棂时,雪停了。
许维礼出神地望着窗外凝滞在枝头的雪霰,掌心无意识摩挲着假肢接受腔边缘。
当那句“我们等下出去堆雪人吧”脱口而出时,连他自己都怔住了——像被雪光晃出了深埋十七年的少年魂魄。
江南栀捏着蟹钳的手悬在半空,“外面很冷,特别冷。”声音很轻,几乎要融化在铜锅沸腾的咕嘟声里。
“可以多穿点。”许维礼坚持道。
“可…”江南栀皱眉,不等她开口就被许维礼截住了话头,“我不想留下遗憾。”
不想你留下遗憾,不想你为了一个残疾人委曲求全……
终是拗不过许维礼的坚持,江南栀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又在加厚的防水滑雪服外戴上围巾与手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
说完,江南栀推开障子门,裹着及踝的羽绒外套往大学深处冲去,鹿皮靴在雪地里踩出两串小坑。
跑到一半又重新折返回来,将他的羊绒围巾多绕了半圈,然后打结。
不等许维礼反应过来,哼哧哼哧朝远处跑去。
许维礼落在后头,手杖底端陷进雪壳时发出细碎的声响,残肢末端被低温激得隐隐抽痛,每步都像踩在冰锥上。
左腿的假肢令他脚步迟滞,但许维礼还是努力跟上她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