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闹一场,既能增进彼此亲近,又可免去这明算账的尴尬,也算是一举两得。
其中曲折委婉的往来门道,向来直来直往、银货两讫的江湖客自然是未接触过的。
不过这些是些小节,见裴烬似懂非懂,周行露也不介意。有些人,天生不用学这些。且管什么筹算计较、斟酌损益,只用问心无愧、以诚待人,便能一力降十会。
暮色四合,回过头来已看不见数丈远的江边风景,连身边人的面容轮廓都变得有些模糊难辨。
随着前路越来越昏黑难辨,裴烬自觉走在最前面开路,后面三人并行走在路上,倒也没有妨碍。
月光窸窸窣窣照在路边枞树上,林间腾起幽蓝色的烟雾,叶子反射着淡淡的银色潋滟。
少年剑客于夜色中徐行,步履稳当犹如在白日里,看得身后的梁猴儿又是眼热不已。
行至半路,小雨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来,几人都没有带伞,好在细雨迷蒙,蒙在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水雾,也不刺寒。
突然,梁猴儿脚步一顿。
付春山注意到,疑惑问:“猴儿,怎么了?”隔壁县的客舍可不算近,几人走过去还得好一会儿,再晚一些,路上彻底没了光,就更不好走了。
却见机灵青年猛地转身,眸中迸出异彩:“付哥!昨夜秦叔当值时见过我!
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他刚上工,路上瞧见我领人去隔壁县客舍,还同我说了几句话呢!”
他口中的‘秦叔’是县里雇的打更人,全名秦昭,法号宏无,是个出家又还俗的老和尚。
梁猴儿与他关系好,全因早些年游手好闲溜街串巷时,没少被兢兢业业的守夜人唠叨。
面肃心软的老人总会在暗夜侵袭前催着半大少年回家,等护送他平安进了院门后,才继续自己漫长的执灯独行。
付春山仰头看罢浓云后的天色:“这个时辰的话,大概是能碰着秦叔。”
「五更不用元戎报,片铁铮铮自门过。」[1]秦家位于溧水县去邻县的官道附近,更夫日暮上职,确有可能和去邻县客舍的梁猴儿碰上面。
且秦叔的脾性最是一丝不苟,勤勉正直,若能得到他的印证,猴儿心里也能多几分底气,不会再执着那虚无飘渺的鬼神之言。
云雾翻腾遮住清月,回城的路上更是被墨泼了一般,只余前头微末黄光,像是哪户人家门口的灯笼残色。
秦家小院门前,就见一个身着皂色马褂的老人正在关门。
“秦叔!”梁猴儿蹿上前欲扶门框,却见老人不疾不徐将钥匙收入囊中,方转头露出沟壑纵横的面容。
常年茹素使他形销骨立,偏身影脊梁清癯笔直。一头花白及肩的头发被他整整齐齐地梳在脑后,宽大的衣裳清爽干练,披在身上好似袈裟从容稳重。
这位曾在金陵名寺修行过的高僧,如今观其形貌,依旧庄重有度,仿佛沉淀着勘破红尘的慈悲。
“猴儿?怎么了,找我有事?”打更人的嗓音沉稳温和,倒不似他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空无脱俗。
嘴上问着,他抬眼看向跟在后面的周行露等人,眼睛微眯,似打量,似忖度。
打更人平日孤僻,不喜与旁人过多来往,如今遇上县中小辈,竟也认不全了。
“秦叔。”周行露三人见状,率先颔首以作招呼。
秦叔点点头,目光移到裴烬的身上,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神色:“这位是?”
裴烬来溧水县的时间还不算长,梁猴儿估计两人此前没见过彼此,于是热情介绍道:“这是县里新来的裴少侠,蒲老大请来的,功夫那叫一个棒!
这是秦叔,县里最最精准的报时人,我以前多亏他照应,走夜路才没出事呢。”
听他如此耍宝,秦叔面上紧绷的神色微微放松。他将手上那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竹编灯笼凑近几分,才对着裴烬点头道:“裴少侠。”
被点到的少年剑客抱拳施礼,一大一小两个闷葫芦撞在一起,连寒暄都省了。
好在秦叔也是阅尽千帆的老人,被经文佛香浸润许久的面庞格外宽宥有礼,他手一抬,动作不急不缓:“你们寻我可是有事?若是不急,不妨路上说,快到要打落更的时候了。”
感受到他话中催促之意,梁猴儿小声地嘟囔了一句:“也不知道这活有什么好做的,光一天天地走,半点意思没有。”
秦叔听他如此腹诽,也不恼,略显平淡无波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重若千钧。
知晓他是不愿耽误活计,梁猴儿连忙讨好一笑,凑近询问:“秦叔,昨日您与我碰过面,记得吧?”这次他也学聪明了,没从一开始就问什么银发人,生怕又被人当作醉中梦呓。
老人把眼一眯,好似在回忆:“记得,昨日酉时三刻前,城门口第二棵老樟边,你不是说要去邻县吗?”
“对对对!就是那会儿!”见秦叔把时间地点记得如此详尽,梁猴儿欣喜得几欲跳起:“那,那秦叔,你当时可有看清我身边站了个银发白袍的人?”
“这……”
众人屏息间,唯闻更夫腰间的铁牌随着主人的行进轻轻碰撞,叮咚脆响如金水漏刻。
见秦叔许久沉思不语,一路走来屡屡碰壁的梁猴儿眼中燃起希冀。他猛吸一口气,话语中也流露出几分抑制不住的急切:“秦叔你别不说话啊,到底看没看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