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无法完成这个跳跃。她受过伤,从没有真正痊愈过,也变得过于年老和沉重了。
尹宓在冰面上坐了一会儿。冰面很冰,这简直是废话,冷从尾椎骨传上来扎的人有些刺挠,这么坐下去下次来月经的时候痛到崩溃简直是可以预见的事。
尹宓的脑子里涌出针灸大夫痛斥病人不尊医嘱的嘴脸。她的身下已经习惯这种温度,反而觉得很温暖。
周围的走廊里传来回答叠加的脚步声,还有关掉电闸时很响的一声声咔哒。
保安们在检查冰场是否有剩余人员,顺便断电断水锁门。
尹宓知道他们最多还有五分钟就会发现滞留在冰面上的自己。她稍微用力站起身,拍掉身上沾着的冰碴,活动了下手脚确定没有受伤。
等保安们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一个在抬脚上刀套的尹宓。他们认得这位很有地位的女性,露出一个笑脸问她这么晚还在冰上练习,真是勤勉辛苦。
尹宓以微笑回应他们的话,端出一副高傲的面孔。她是当之无愧的国内花滑一姐,凌驾于,目前还凌驾于所有女单的头顶上,可谓之王牌。
王牌有王牌的骄傲,就算她内心尖叫哭泣发抖,那也只是留给某些人看的一面。
其他无关人员禁止靠近,更禁止窥探一姐内心。
尹宓整理了东西离开冰场,大门口有另一辆车等待在那里。漆黑的车漆与夜色混成一团,要不是司机很有眼色地开着车内灯,或许会让人错过。
不需要尹宓说话,站在车旁等待的司机已经自觉接过她的背包,并将车门拉开用手扶着尹宓的额头避免撞在车上,请这位大小姐在后排落了座。
“回医院那边那套房子。”尹宓向他吩咐之后就靠在车窗上养神。
车内有没有音乐都是按主人的喜好。最近尹宓要研究《安魂曲》,车载音乐就变成了各种版本的《安魂曲》。
总有人觉得安魂曲就该舒缓平和,送人上西天。其实《安魂曲》内也有激昂的风格。这东西就跟词牌名一样,虽然大家都写得温柔凄切,但总有人的风格是边关词。
莫扎特的《安魂曲》并非百分百他的原创。当年这位天才写曲子写到一半挂掉,留下一个谁也接不了的摊子。最后还是他的徒弟兼朋友将剩下的部分填写完整。人们为了表示对他呕心沥血的赞叹,说他是写完《落泪之日》的最高音后松开羽毛笔闭眼离世。
是这样的,人总会将一些故事神化,弄得特别有意义,好像一切都是有深意有暗示的。
尹宓对此行为不太感冒,所以她不太善于阅读理解。
人都是人,天才也好,蠢材也好,到最后都是化成一把灰。很多时刻并没有什么意义,只是人去赋予了它意义,更多时候甚至是牵强附会。
就好像现在的粉丝谈论起尹宓忽然在花滑界崭露头角的那个赛季。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选手像一根针突然扎进了以欧美人为首的运动,太过于锋芒毕露,让谁看了都觉得扎眼。
于是她初次登场时过于紧张有些发抖的腿被认为是迷惑对手的计谋。下场时紧张的在冰面平地摔被认为是为比赛平尽全力力气无法支撑。
当然她那年确实如流星一般闪耀国际赛场,初战即登台的战果在国内历史中也是少见的。
裁判们不知道这个小女孩是什么路数。跳跃干净,动作利落,很难不赢得大家的好感。我国选手待遇最好的时候往往就是他们和裁判不熟的时候。
那一年尹宓短节目的选曲是《落叶归根》,自由滑是一首古典乐。
当年有人议论纷纷说一个外国佬怎么能写出最中国古典的意蕴,可人们确实不论什么岁数心里都有一个家,有一个想归不能归的地方。于是这首歌自然还是火了。
那时候尹宓还蛮喜欢王力宏的。
啊,那时候。
她拖着顾贝曼去看这位大明星的各种电影。顾贝曼对着民乐系这个设定大吐槽,完全看不下去这种满脑子只有感情没有逻辑的故事。
“喜欢一个人非要搞这么复杂吗?”她年纪小小语气很有王霸之气,“把人拽过来亲就是了。”
如果顾贝曼以后真如自己说的这么直接就好了。
当然尹宓那时候也觉得有点无聊。大明星和音乐生的故事对她们来说还是太晦涩难懂了。她们干得又是最功利的职业。
训练不一定能超过那些让人记恨的天才,但不训练本事一定倒退。
勤学苦练的两个脑袋没有多的神经去思考那么缠绵的事。顾贝曼说,要是喜欢就把它拿来滑呗,我给你编。
于是她们俩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床被子,一人一边耳机听着MP3,里头全是天王的歌。
一首一首在黑夜里从尹宓流向顾贝曼,又被挑剔的顾客翻来覆去地检查。挑剔的顾客陛下最后也没翘着小指拎着那首歌说算了,就它吧。
尹宓有点好奇,艰难的把头转向顾贝曼。她发现姐姐睡着了。尹宓这样的好孩子本着不要吵到别人睡觉的好心,艰难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从顾贝曼握紧的手里一点点把那个扁平的金属盒子抽出来,然后摸索着播放按钮按下暂停。
顾贝曼居然猛地睁开眼睛,“嗯?怎么了?”
尹宓以为是自己的动作惊醒了她。但睡眼朦胧的陛下看了眼手指还放在播放键上的尹宓,很快理清了现状。
她把那只原本就放在被子外的手覆在了尹宓手上,带着她按了一下播放键后抓着她的手缩回了被子里。
“嫌吵你把耳机取了。”顾贝曼打着哈欠说。
她最后一个字逐渐隐没在唇间。尹宓注视着她在这些流动的音符组成的摇篮中昏昏睡去。
而她们的手还握在一起。
那一年尹宓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