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家乃上古巫族世家,曾辅佐人皇东征西战、筚路蓝缕,是人族史书中“相”的源头。
而今衰落,自有其定数,但传承未断。若非如此,那位只问苍生不问鬼神的天子也不会派人寻来。
“他……”他顿了顿,“陛下急召我入京,究竟所为何事?”
内侍沉声道:“丹先生听说过妖蛊教吗?”
妖蛊教,无妖有鬼,供奉邪异神明的乡野教派,越是靠近帝京,在百姓间扎根的就越深,但触角遍及大盛,丹桂乡也在其笼罩之中。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连雨年落下白子,又拈起一枚黑子。
内侍垂头,把声音压得更低:“三年之前,小临安王遇刺亡故后,陛下盛怒,花了整整三年时间剪除先太子残党,将先帝特赦的先太子母家、党羽及其妻妾母家等所有势力连根拔除,却在这过程中发现了先太子与妖蛊教的勾连,认为其很可能是先太子生前秘密筹建的组织,背后牵连甚广,远不止是一个乡野教派那么简单。”
“陛下有心深挖,但遭到了一些……凡世之外的阻力,因而广发圣旨,招揽有驱妖除鬼本事的能人,为调查此事的众位大人保驾护航,扫清障碍。”
连雨年不紧不慢地排布棋局,掀了掀眼帘,并未因为他的讲述而起波澜:“陛下受大儒教导,诸位大人亦是受教儒学金榜题名,深受儒门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的影响,怎会相信妖蛊教里的‘鬼’真实存在,还大费周章地做这种事?”
“陛下确实不信,在丹先生之前进宫的那些能人异士,也并未替陛下和大人们寻到所谓的鬼。”
内侍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拎起茶壶倒了杯茶,用微微颤抖的手端起烫茶,一饮而尽。
连雨年扬眉:“公公这是……”
内侍摆摆手,不知是因为茶水太烫还是情绪激荡,嗓音哑得厉害:“先生莫急,且听咱家将那日之事告知于你,便明白了。”
十六天前,也就是内侍动身寻找丹澧的前一天,五名应召而来的捉鬼师、除魔天师等奇人一同进宫面圣,为陛下解惑。
彼时,三位领了彻查妖蛊教旨意的大臣坐于右侧,陛下端坐于屏风后,众人只能隐隐瞧见一道模糊轮廓,与他头上那方动也不动的冕旒。
御书房内气氛沉冷,大人们的表情很不好看,似乎是对陛下关注鬼神之说的事不满和忧虑,让那五人当即变了脸色。
所幸他们都是老江湖,念头一转就想好了对策,皆垂手聆听圣意。
不多时,几个内侍端上一只水缸形状的玄玉瓮,朝他们比了个“请”的手势。
玉瓮通体纯黑,玉质无瑕,又是极难得的整玉雕琢而成,辅以精美云纹,是件不可多得的宝贝。
但如此宝贝,搭配的却是一方用薄木板拼成的粗糙盖子,这让五人面面相觑,心中疑惑,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们正思忖着,忽然听见上首帝王喜怒不辨的声音:“五位,上前将它打开,再告诉朕,你们看到了什么。”
天子钦点,五人不敢再犹豫,纷纷走上前去,一齐伸手握住木盖边沿,将其掀开。
就在盖子打开的那一刻,五人先是怔了怔,而后忽然双目圆瞪,额前青筋暴突,双手抓着脖颈剧烈地挣扎起来,挣扎几下后又重重摔倒在地,仿佛被人掼倒,又被无形的绳索扼住咽喉般左右翻滚,没过多久便憋得脸紫胀,喉间挤出“嗬嗬嗬”的声音。
很快,他们的眼睛就像青蛙一样向外凸起,瞪到极限的眼眶中血丝遍布,满是惊慌恐惧。
五人在地上胡乱踢腿抓挠了一阵,突然又像被那看不见的人勒着脖子拖拽到玉瓮边上,一人躺在一个方位上,将玉瓮团团围住。
身体躺平的瞬间,他们便毫无征兆地咽了气。
而在那之前,御书房中已经乱成一团。
三位大臣护在陛下身前,高声喊着“护驾”,内侍和近卫组成层层人墙,挡在前者与那五名奇人身前,都慌张而疑惑地环顾四周……直至那五个人死去。
就在他们停止挣扎的那一刻,四周所有声音都被抽空,没有人动,没有人说话,都死死盯着地上的五具尸体和那只玉瓮,沉闷的恐惧无声蔓延开来。
五具尸体维持着双手抓颈的姿势包围玉瓮,头朝玉瓮,脚尖朝外,远远望去,如同一朵血腥恐怖的花。
木盖掉在一旁,瓮口黑漆漆地敞开,却没有人敢靠近,敢往里面看。
内侍又喝了一杯茶,嘴唇微抖:“后来是咱家去拾的盖子,也看了玉瓮,里面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也未发生之前的异事。大人们本以为是瓮中□□,那五位奇人因此而死,却不想经仵作验尸后,得出的结果竟是……”
“是什么?”连雨年两指拈着棋子轻叩桌沿,玉面散漫,意态从容。
“是勒死!他们是被绳索之类的东西勒断脖颈而死!”内侍的身体剧烈发颤,“咱家替陛下去看过,尸体的颈骨几乎碎成了粉末,身子与头只剩一层皮连着,皮肤上还有一圈非常深的紫黑色的勒痕!”
“也就是说,当时在守卫森严的御书房中,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一个乃至多个无形之人将那五位奇人同时勒死!并拖拽至玉瓮旁摆成了一朵花!”
连雨年动作一顿:“这……怎么可能?”
“是啊,谁都认为不可能,尤其是三位认为鬼神之说乃无稽之谈的大人。可他们亲眼所见之事,难道还能有假?”
连雨年神色不变,忖了忖说:“会不会是那五人中了某种奇毒,才神志不清下将自己掐死?”
“仵作没有发现中毒迹象。”内侍摇了摇头,“陛下与三位大人将所有可能性一一提出,一一排除,最终绕回了原点——妖蛊教无妖有鬼上。之后又有不少能人异士进宫查看玉瓮,无一例外……全都以那种方式死去。再后来,便无人敢应征了。”
“所以陛下才会找到早已隐世的丹家头上,让我这个丹家唯一的传人为他……”连雨年顿了顿,将“送死”二字咽下,唇角掠过讥诮的弧度,“确认玉瓮的异处?”
“陛下说了,您先不必开瓮,想办法查出玉瓮的用处和出处即可。”内侍已经冷静下来,摩挲着茶杯道,“但以一月为期,一个月内,若是您找不到陛下想要的答案,便只有一个选择。”
连雨年垂眸不语,黑沉沉的眸子在棋局间纵横扫掠,把指间棋子轻置于棋盘中央,完成这一局的最后一步。
他呼出一口气,淡笑道:“谨遵圣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