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娇娘子将今日柏氏解忧一事道毕,珉二精神了许多,一双疲倦犯困的双眼明亮起来,“如此一来,可算是有了办法。”
娇娘子同他笑道:“那明儿我让人备了马车去邢州一趟,你也赶着同孙九说了,只管让他放心便是。”
因常年寒身晚归,又四处跑动,每到寒冬直至暮春,珉二手上冻疮也不见得好,此时他双手仍揣着一副从前娘子缝绣的鹅羽手套,只觉一股子暖流进了心窝子,一旁的娇娘子放下茶盏,起身道:“我再去煮一壶热茶来。”
珉二忙拉她坐下,“让使女去罢,许久未同娘子说故事了。”娇娘子缓缓坐下,笑道:“官人想说什么?”
珉二同她述起一段自家的陈年往事,原来许老太爷同自己祖父因自幼干系深厚,结为义兄,在唐州时,常住一处,祖母又同许老太爷是亲姊妹,故而三人也在一处读书。
许多年后,祖父下聘许家,三书六礼迎娶祖母,此时许老太爷一家已是在京数载,为官多年,待祖父也终于功成名就,升官迁京后,颇受许老太爷庇护照顾,官路平稳,从未有坎坷。
直至有年间,在母亲生下珉二的当晚,呕血不止,恐有遗言,祖父却被困宫闱不得脱身,只许老太爷驾马提灯,夜敲宫门,甘愿替祖父领了大内之事,之后,许老太爷竟请郡唐州做知州,至今未知缘由。若干年后,祖父也因大内秘事,不得圣心,撤去官衔贬黜唐州,祖父携家眷南下,又得许老太爷恩惠,替祖父谋了一块地,永续香火。
此情千万重,铭心镂骨,盛德难忘,如今又有婶婶为自家解忧,故而许家有了千般万般的难事,亦是结草衔环,知恩必报。
珉二盯着茶盏里摇晃的明月良久,娇娘子摩挲着他的手,心知再多慰言也无法抚平官人心事,只道:“早时婶婶同我说,下月初这些姊妹们就要去侯府住上几日,怕再没得空,我想着,不如等咱这头店面完了,一家吃个饭,如何?”
珉二笑道:“娘子这话很是。”
春夜无细雨,只见京城繁华。
这日,珉二携妻,同许家一同出门。
“来京城许多日了,竟还未好好看过京中景致呢!”淑娴同淑妤坐了一块儿,一副欢天喜地之态。
淑妤侧着身望去,窗牖上的穹灰绉纱被风扬起一角,眸光里所见处,是京城此时最繁荣的景致,不觉动容,一时失语。
淑娴靠在她肩旁,神色向往,感慨道:“原来京城不分过节不过节,这会子天上还悬着纸灯呢。”
淑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隔着一条江,江面映着一座青石桥,桥上星星点点,原来是攒动的人群各执一盏纸糊的烛灯正喧哗。漫着的酒肉香浑着吹来的凉风将烛灯飘近来,又从头顶掠过,聚在不夜之天下,似是比明月还亮。
淑妤撤回目光,她有些恍惚失神,乱花渐欲,心绪万千。
珉二家的店面在城南,众人用了晚饭,一听待会子还要去冠南桥看夜宴,乘瑄激动道:“上回还同表哥说起呢,今儿竟有幸见了!”
乘瑄一路滔滔不绝,反观淑妤一语未发未曾动心,只待踏上冠南桥那一刻,不觉怔住,才知他方才那句十里长街十里市,灯火繁荣,星河一道江中央。
乘瑄也未停下脚步,又指着远处道惊道:“你们瞧,想必那座山就叫度玉!”
如黑玉般不见葱色的高山耸立,覆云的山巅正俯视着这座十里长桥,夜色昏沉,灌进些许凉风, “祖母这么晚叫我们过去,母亲可知是什么事?”文迎收回目光,一面关上了木窗,眸光里仍旧可见度玉山的黑影。
白氏坐在一旁,正攥着一块泛黄的素白绢帕,拂在嘴边,轻咳了几声后,目光混浊,语气却有万般命令之意,“自然是为着你的婚事。”
文迎闻言一顿,如野草燃火的眸光霎时熄掉,“祖母已经相中了?”
东院。
安静地如一方死水潭,月影晃晃刺进来,或停窗沿,或留盏边,或浮人脸,所见之处无不是一个个魑魅魍魉。
只听一声茶盏放下,“外头风高,难为你身子。”
白氏应道:“母亲挂念,才吃了药过来。”
江老太太转视道:“想路上也听你母亲说了,迎哥儿,你如今可有相中的人?”
文迎顿了顿,自来路上,面上未有半分喜色,他忖度半晌,随后扯开嘴,勉强笑道:“孙儿一切听母亲安排。”
白氏闻言,脸色似有些赧然,身子略歪了歪,自顾吃茶起来,江老太太笑道:“你大哥二哥虽比你年长,他们的婚事却有各房做主,独你母亲病着身子,也是有心无力,便是我这老婆子替你母亲相看一场,替她做了主,如何?”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祖母所言,文迎只得收下,心知不得违拗半分。
他遂言: “孙儿依祖母的意思。”
白氏心下一松,心里石头也落了地,难得一展笑颜,江老太太探身,“你过来。“说着,一面摩挲着文迎的手,“许家祖辈也是做官出身,他家二房的孙女,你也见过的,生得相貌出众,才华一身,官户的大娘子们也见过她,都喜她娴静,你母亲也觉着这是一门好婚事,依我的意思,待今年中秋过后,咱家下聘,若无大事,便明年开春设宴,如何?”
一语未了,文迎余光一瞥正坐的母亲,目光失色,她正侧着身,看不清面色,直觉方才那道月影和着烛影将人的轮廓越拉越长,似尖锥般插过来。
他转过头,盯着祖母的笑颜,心下一空,昏暗的烛火映衬在他阴翳的脸上,半晌后,也笑道:“好。”
浓浓夜色里,冷风迎面扑来,白氏叫住他,“迎哥儿,你是在生母亲气的么?”
文迎转过头看着白氏,往后撤了几步,不知是冷风吹久的缘故,声音沙哑许多,眼底似上空黑云压着,“此事既已定,我只用心待她便是……母亲今日还未吃药,快走罢。”
他走在白氏身前,迎面挡着风口,未曾注意身后母亲已双目噙泪,步履蹒跚,白氏空寂半晌,似有话要说,又咽了回去。
待服侍母亲吃药后,文迎去了书房,只坐了一会子便觉浑身难受。
一旁的小厮少月知他心里烦闷,偏又是这四角的天,便做了纸灯,“公子既不喜吃酒,不如咱去外头看戏去。”
主仆二人一路南下,路过宣庆坊时,有一家茶肆,少月侃侃而谈,“他家有位流莺娘子,声音动听,非鬼非仙,宛若一江桃花水,公子不如去点首曲子消遣?”
“一时也不知想听什么曲。”文迎应道,他又看了眼四周各色铺子,心头仍不大满意,又问道:“我们到哪儿了?”
少月环顾四周后,回道:“再过两间坊道,就到冠南桥,过了桥便是城南门了。”说着,文迎目光明亮起来,脸上也有了笑意,“既这么近,不如去冠南桥赏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