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已与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拔了身量,城中的建筑不再显现出狰狞吃人的恶态;多了钱财,锦绣繁华的一面在他们面前尽数铺陈而开——
叶归尘没想到自己会这样突然地回到这个地方。
他骇然回眸,却已经被无花推进了题着“醉月”二字的妙舞人间。
“这里并非是传统的青楼楚馆。”无花附声于他耳旁,将他空白的呆滞看作是一种无措的紧张,“师弟不必担心。”
“嗯。”叶归尘缓缓呼出一口气,一边随着伙计往包厢内走去,一边借着不动声色地张望调整自己的心绪。
楼内装饰翻天覆地,从“醉”的迷离转向了“月”的雅致,就连堂中迎人的曲调也清雅了许多,倒是不似记忆中那般溢满令人作呕的恶客,与带着血泪的脂粉气了。
无花熟练地点了单,小二领命出去,将一室的私密留给叶归尘两人。
大堂里的乐声,竟也随着关门消失不见了。
“这儿的隔音这般厉害?”叶归尘奇道。
“毕竟此处的主营业务并非寻欢,而是情报。”无花解释道,“师弟刚刚可在门口看见了一处类似两个叶片交错而成的四方星形?”
叶归尘回忆着摇了摇头,“不曾注意。”
“这个图样本就难辨,师弟没有印象也是正常。”无花道,“这是一个情报组织的标识。他们名为朝夜,以青楼楚馆为根基,对知道他们真正业务明细的顾客开展情报交易活动。那个标识,即是他们组织的象征。”
“朝夜楼......”宋青书?
神水宫通过朝夜楼追捕顾惜朝的过往浮上脑海。但显然并非人人都是宋青书,知道这层机密的关系。杭州朝夜楼的侍从便未问过他更多的消息,反而是将注意力全然放在了提问的无花身上。
“请您将您的问题与筹码一同写下,如若成交,答案卷轴自会奉来。”去而复返的小二捧来了纸笔,无花很快在纸上留下了几墨迹,赫然是问玄悲大师和黄眉僧事情的始末。
“他们能知道凶手?”等到侍从离开房间,叶归尘立刻问道。
“不能。”无花摇了摇头,“他们只能知道表层的消息,但这对目前完全不了解局势的我们来说,却是已然足够了。”
“有多表层?”
“武林、朝堂,未曾刻意掩盖的消息,以及他人前来交换的秘密。这些事情的始末,都会事无巨细地被记录在朝夜楼的档案里。”无花举了茶盏润润喉咙,道,“他们赚的不是那份买秘密的杀头钱,而是收集信息整理档案的辛苦费。所以真正的情报组织不会与之相争,没有实力的准顾客找不见购买的门路,也不会因为得利太广而太过扎眼。”
“不得不说,这朝夜楼的主人,倒是个韬光养晦的好手。”
叶归尘认同无花的总结,却不敢苟同产生这一推论的原因。因为他知道,水母阴姬不会平白无故地找朝夜楼合作。要么,就是这地方有一层连无花都不知道的更深层次的情报网络;要么……便是水母阴姬和朝夜楼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无论是哪种,这个主人都远比无花想象中厉害。
答案卷轴很快奉上,道明玄悲大师是死于自己的成名绝技“大韦陀杵”,因此被武林推测是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手段。而后又将黄眉僧因金刚指力不敌慕容博而羞愧难当离开中原的始末陈清。卷末更是额外附赠了一条消息,说是许多曾受到慕容家或恩惠或伤害的江湖侠士,都在往姑苏城西三十里的燕子坞赶去,其中不乏鸠摩智这样的高手。
“鸠摩智……”无花默念着这个名字。
“怎么?”叶归尘问道。
“你还记得你年纪尚小的时候,曾经有天竺的住持来中原弘法,与你辩经,称你日后必为东境之首么?”
叶归尘点了点头,“那位大师对佛法的理解当真精深,不过只言片语的点拨,已给了我们醍醐灌顶之感。”
“那位大师并非常人,而是天竺有名的高僧。吐蕃长期向天竺学习佛法,那位大师便是这一代主理在吐蕃传教事务的核心。当年前来东土,也正是因为在吐蕃听到了有关中原少林的消息,产生了想要见识一番的欲望。”
“大师倒是以诚而来,然而跟随者甚众,却未必人人齐心。”无花眼里闪过一丝暗色。
“你是说……鸠摩智也在?”
无花应而未答,只道,“你知道当年鸠摩智是怎么当上护国法王的么?光凭佛法,可做不上少林住持,吐蕃国师亦是如此。他那位置,可是靠着吐蕃密教火焰刀的法门一步一步打出来的。”
“你觉得是鸠摩智安排的天竺大师东行?”叶归尘思索着。
“这其中的缘由不甚分明,但在那之前,我曾与寒山寺方丈论及过此事。”
叶归尘骤然抬眼,条件反射地打量起无花的神色。
“无事。”他含笑轻轻摆首,“你当年不是也好奇过,佛法明明是文法,少林身为佛门之首,却偏偏以武为宗么?”
“寒山寺的方丈说,这种现象也是在近些年来才愈演愈烈的。以前交流皆论法辩道,以文、以思为立身之本。是以纵使武林再尚武,佛门也总有文者的一席之地。然而西域为佛学起始,精于经文典籍。每每与之论道,中原多半落于下风。反倒是武学方面,由于中原武林有百花齐放的基础在,佛门功法在此兼收并蓄不断改进,竟成为了举世一流的武学,比之西域更要厉害上不少。后来吐蕃常有僧人前来讨教,文法上落入的下风,中原佛门往往能在武学上找回来。吐蕃僧人为了维护威名,愈发频繁地寻找山寺进行武学的切磋,各地佛门为了不落面子,亦是在武学上苦下功夫。这好武的风气,就在这推波助澜下一点点盛了起来。”
“缘何我们在少林不曾听过这些?”叶归尘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缺了一部分记忆。
“吐蕃来的都不是什么有名之辈,也未曾直接和少林对上过。是以各大山门赢了没有必要再提,输了也没脸再宣扬。而且虽然切磋频率较原先频繁,但较天下佛门来说,仍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涟漪。因此少林这几年只发现各地山门来交流武学的含量变高了,却因近些年不算太平,而将这一现象归结于战乱之上。若非寒山寺方丈潜心佛学,与各地经阁长老相识,在交流重武不重文的困惑时发觉了这一点,只怕情况还会愈演愈烈。”
“我当年。”他顿了顿,“若是没有事发,本是想着陪寒山寺的方丈一起,努力扭转各地山门情况,等你坐稳掌门之位后……再回少林的。”
叶归尘一时哑然。他们之间的“若是”太多,遗憾太满,即使并非有意,话里也总能带出些回忆的叹息。情绪隐而不发不好,可这些发了的情绪,也因为被时间长河冰封,再也得不到完满的可能。
“师兄,”他拂上了他的肩,“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吧。”
得不到的圆满,也总归由我们一起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