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晚第二日被池塘蛙鸣声吵醒,推开窗天光大亮,外头暑气已是逼人。他囫囵一番洗漱,奔往“济灵”的客房,空荡荡毫无人气,显然一夜未归——现在他真觉得这家伙出事了。他倚靠在院廊的长柱上,思绪漫无目的地飘着,有些愣愣的。他也清楚今日的行程不能推脱,除了担心做不了别的什么。方庆文、庆宇两兄弟这时前来迎接神子。他心中烦恼,问出安家父女与清源已在大殿候着,便丢下两家主一路跑去寻他们了。
堂上只零星有数位清洁洒扫的仆妇,金斗、黛烟坐在大殿一侧对弈。清晨的光洒落在他们身后的大盆龟背竹上,此处是一片宁静祥和,丝毫嗅不到晚些判决场的血雨腥风。金斗落子迅捷果决,黛烟执子少不得片刻思虑,但几局下来黛烟都被杀得片甲不留,他却也不恼,想是对输赢不甚在意。清源与安承运、娴儿在殿外候着,低声谈论鹤池的过往。
鹤池的初代真人,并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光辉事迹。约八百年前,游方道士林净盈途径此地,被这池中灵鹤的高洁之态迷醉,便搭了草庐就近小住,日夜与其相伴。后赶上了进京的考生,他以鹤为题,卜算一卦,赠了许多讨人开心的话,巧在这考生竟果真高中,回报了林道士一间道观——那也就是最初的鹤池。
原来鹤池一脉源头便是专擅曲意逢迎之流。后三百年想是没寻着机遇,修行之路倒也坎坷,流传的符法剑术俱是末流水准。到了北朝齐氏统治之时,观中有奇才出世,那一代的希微道人,得了皇族齐氏的恩典,进了宫冠上“国师”之名,也因这番造化,后来与神子济灵搭上了线……
“但是父亲,我以为那幅画上的印鉴即便是真,也不足以论证他们现在不会起异心。”安娴挽着父亲的臂弯问着。安承运微微点头:“这事非我等能左右,不过陪神子走一趟罢了,瞧瞧其中会否存着其他猫腻。鹤池跟了御神府五百年,天上的没塌,底下这边也难倒。”
清源看着他们讨论,不置一词,他一抬眼看到向晚风风火火跑来,眉头就不由皱得老高。“雷瑟在这节骨眼上乱跑,上千岁的恶魔了,还是一点也不稳重。”清源尽力安抚着向晚,答应明日陪着去寻,但这也没法让向晚完全冷静下来。他就这样来回踱着步,脑中开始出现许多不妙的画面,“济灵”被一群大妖怪按在地上打,或者掉到不知名幻境里找不到出路,他见着方庆文领着东川过来,就迎上去寻求帮忙了。
方家闻言,立刻就先派下人出去寻了,若非金斗不是他能推诿的大佛,他还真想延迟去鹤池的行程,神子亲开金口,这不得先办妥贴了才是。东川不说话,只站在方庆文身后温和地看着他,一双星眸却似在提醒他去昨夜提及的几个去处查查。
今日这一趟人不多,昨日受了伤的人不便再勉强出行,斯科特识趣地没要求随行,一早就收拾妥当,去城里的教堂视察去了,毕竟鹤池的事与西界无关,有家丑也不可外扬。几百年前,两地的信仰隔绝还是一副泾渭分明的状态。后来不知怎的,九曜与西界那至高神密会过后,这道维持了千年的禁令说废就废了,也无人敢问他俩其中缘由,此事倒也暂且可不提。
方家往北约莫200里,就已是开云人烟稀少的区域了。北地干燥,而这一带却有着一片广袤的连心湖,连缀着许多小型湖泊,草木茂盛,百鸟栖居。鹤池便在其中东北角,因着地势平坦,游人见到湖泊时,远远就已能注意到那儿的道观聚落。
车行一路,向晚满脑愁绪却不觉间被天地间悠远辽阔的景象冲淡了。耳畔鸟鸣此起彼伏,清亮无比,即便看着各种水鸟腾得从丰茂的草地上飞起,都分不清叫声各自属于谁——品类太多了,大的小的,灰暗的艳丽的,迅猛的灵动的……一对肉眼欣赏不过来。“真好啊,我还不如这些鸟儿自由。”向晚不由又有些惆怅。
临近鹤池的水域,却齐刷刷只剩下灵鹤休养生息。平日里有专门饲养它们的道人时时照看,现在一路上人影也不见,这群鹤倒像是忽然就被散养了,加之道观近日不对外开放,道士一缕闭门静思己过,游人也没几个,路上显得格外萧条。
“大人,再十分钟就到山门了,接引童子已在等候。”向晚脑袋探出车窗,眼见这道观已经轮廓清晰。平地起山,而后依势而建,里外三层,渐次拔高,亭台廊榭,古朴典雅。迎客台前,清风过处,银铃齐响,闻之心振,这手笔非凡人可及。金斗与黛烟是不坐车的,一路随行,现下已到山门前。向晚下了车,见着他俩跟前跪着名道士,久久不起身,正要感慨,却见东川狂奔而去,嘴里喊着“师傅”。
得,也没有什么接引道童了,流云老道亲自出山门负荆请罪来了。“仙长,此事仍未盖棺论定,请勿为难我师。”不曾想,流云老道反呵斥东川一并跪下:“徒儿跪下,不可无礼。我等虽未又异心,神子驾前不曾尽力,也是有罪。”这老道年纪一大把,本是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如今却是番雨打芭蕉、霜侵草衰的凋敝之感。
向晚看到争执,上前来看个究竟,只见东川转身就来讨饶,声泪俱下,满脸的委屈,与那夜虽带忧愁却仍闲适的姿态判若两人。“这人是戏精吧……”向晚由着东川扯着衣袖,与金斗面面相觑:“不然先让这位道长起来,这我们也不能一直杵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