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家算得人世间的小洞天，大宅内外气象迥然，连时辰也不同步，向晚是早已清楚的。现在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毫毛小雨，周忘楫打发了蛇王，撑着柄竹伞提前在屋外等候了。算起来，500年前，周忘楫与济灵也是在同样的傍晚，同样的雨天相见，冥冥之中真是天意。

向晚咕哝着说句“抱歉”，侧身就想走，却被鬼王拦住，才抬起头去看撞到了谁。他略有些诧异，收回点哀伤的情绪：“周老板？”鬼王点了点头，他穿着浅色外套和休闲裤，半点没有异世之人的姿态，给向晚些许亲近之感。“小友心神不宁，出了这条小巷，便是车水马龙，叫人担心。”

是啊，失魂落魄的，让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也看出来了。他勉强笑着，只说自己没事。“小友可愿陪我喝杯茶？雨夜湿寒，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法子。”周忘楫手搭在向晚肩上，似有千钧之力倾覆，向晚动弹不得却隐隐感到一股暖意注入体内，好生舒服。他想着今日也没其他安排，中秋佳节学校里也无人相陪，鬼使神差就答应了。

鬼王订的茶楼雅间，离安家不远，兜转个几圈，也是在条深巷里。这个时节又是这天气，店里没几个客人。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中年美妇，了无生趣地嗑着瓜子，见到鬼王便起身见了礼，原来是旧相识。他们径自上了楼，得一打着哈欠杵在楼道上，见了鬼王还憨憨傻傻地发愣，大概是冻坏了还没完全恢复。

推开雅间的门，雕饰古朴的松木茶桌上已泡好了茶，一对蒲团，几簇时令鲜花，墙上几幅不知名的字画，也就无它物了。此茶香气四溢，闻之心醉，向晚这般不识茶的粗人也觉出不凡。鬼王请他入了座，也不急着开口，只请他细细品茶。两盏茶水下肚，向晚凌乱的心绪也抚平许多。

“小友遇上烦恼了。”周忘楫把茶杯轻轻放下，温和地望向向晚，这慈祥的目光蛇王看到能惊掉下巴，“可否与我说来听听。我年岁长你不少，或能给你解开一些迷惑。”论年岁，天上地下，寻遍东西，倒真是没几个能比鬼王更有资历了。

向晚叹了一口气：“人生充满欺骗，我太容易相信别人。”他想起安娴到最后也没给出半字解释，心头郁结，或许这时他更需要的是酒非茶罢了。“哦？被亲近的人欺骗了，那你还打算修复这段关系么？”鬼王的眼里现在看去，热光灼灼，要是向晚亲口说出要与那群人一刀两断，他就要立刻安排行程带向晚去森罗殿游览观光了——只是他也不愿违背神子的意愿。

“我问过了，他们没有给我解释，一个个都不说话！我连要一个真相的权利都没有，他们还叫我……”向晚打住话语，反应过来“神子”这样的话题并不适合说给一个“普通人”听。“听上去，你还是非常在乎这些关系。”鬼王皱着眉，他恐怕并不愿意这么去说，“或许应该多一点耐心，中间有一些误会。”

向晚闻言，心中一阵触动。他本意有多难舍，藏在潜意识里自己都未察觉，但只要有人在恰当时戳破内心的渴望，马上就又推翻了当下的决定。是啊，安伯父和安娴不该如此害我，退一步，至少清源和“济灵”是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是吧……

“先生，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再是自己。我是说，打个比方，你原先是孤儿院的孩子，但现在有人告诉你其实你有个百万富翁的父亲，你觉得会怎样？”向晚既已决定稍后再回安家去，才又想起了他们口中“神子”的身份。他根本不清楚神子代表了什么，只觉是非常厉害的玩意。

“那岂不是十分幸运？”鬼王心笑着，这小子终于想起点正事了。“我是说，这实在是太幸运了，有一种莫名的不安，我配得到这样的幸运吗？”向晚不留神说漏了嘴，那个被命运宠幸的人正是自己，鬼王还佯装着不在意。

“世事无常，小友。得了好运，顺风顺水时，把握当下的幸福便是了；至于往后山高路远，有谁不是且看且走？忧思过度并无意义，你得到了你就值得。”是啊，从天而降的眷顾，难道还能因为“德不配位”这种恐慌丢弃了？既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且先把福报端在手里，慢慢琢磨这个“神子”究竟要做什么。

他心里下了决定，再喝两盏茶，便起身道别。鬼王自是不愿多留，只是看着他推门而出的身影，略略陷入思索。茶馆的女主人端着一盒精致的点心进来，看着少年已经离去，面上有些讶异之色：“大人，怎么让神子走了？”鬼王站起身来，只淡淡地说道：“他还不成熟，始源之力也未觉醒，留恋人间难以割舍。让他切身体会一番，什么是人间鬼蜮之后，才是出手的时机。”

他推开窗，雨已经停了，浓郁的桂花香气飘散而来，不由得深吸一口。森罗凋零阴沉，即便有草木生长，也阴暗潮湿，大多品种以死者魂灵鬼气滋养生长，或者臭不可闻，或者香到腻味引人致幻。游历人间的时日里，名花美玉都给这位鬼王大人十足的新鲜，不知不觉倒生出许多人类的欲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