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传来一阵清脆的金器撞地声,“钰罗”掷下弯刀,振袖而立,孤绝的身影钉在暴风雪中,稳如磐石。藏身暗处的雷瑟,嘴角撩起了笑意,心底倒像是被点着火一般躁动,“这才像样,活得比我还久的老家伙,怎么也得有点压箱底的本事”。
琼光许是被神女威势震慑,竟也停下了牵引法诀的手,归月剑落于身侧直刺入地皮寸许——他定睛望着“宫主”肃穆的神情,一声长叹被呼嚎的凛风淹没。“钰罗”乍睁眼,精光四射,双袖抛出形似弯月,尾端系着一对银铃,不是奔敌而去却在空中相撞,悦耳的铃音一圈圈荡开,一轮昏黄圆月在“钰罗”身后升起,像巨幕铺天盖地罩住整间内室。
不及银铃落地,“钰罗”轻旋身姿,长袖回身,银铃覆于掌心,眼波流转间,足尖点地,飘然腾空而起,融入莽莽月色之中。又一阵清脆铃音响起,风雪渐息,琼光身形摇晃,渐觉意识模糊,眼前浮现出一段久远的过往。
夜色如水,星河天悬,侍女白沙牵着半人大的琼光在宫门口守候着钰罗归来。“宫主怎么去这么久,说好等月儿走到中天就该回来了。”琼光坐在宫阶上,双手托腮,面带愠色,却是在怪责钰罗失信。
白沙低头看着这孩子,伸手将他玉冠扶正,俯下身轻声说着:“许是有要事在御神府耽搁了。”语气再从容,却也遮掩不住她心中忧虑。白沙回首看着寥落的宫堂,钰罗已将众人遣散。此处换做平日少不得有许多宫娥进出打点,如今却是烛火不燃,一片幽暗。
琼光年幼不经事,全心念叨着百年一回的“沐月之仪”。即便下界打成一锅粥——这种事与他何干?小孩为此已兴奋了半月有余,他早早就听宫娥们口口流传钰罗宫主沐月之舞的神妙,以至诚之心祈礼,高天会落下漫天辉光祝福,仿佛伸手便可触及神世的奥秘。
他也不理会现下宫中冷落,或许说他反而对此颇为满意。“此番玄机奥妙,寻常宫人瞧了去也算暴殄天物。”钰罗对这孩儿往日里实在宽松得过度,教人恃宠而骄了。
说话间,小孩儿眼尖远远便瞧见钰罗踏风归来。只是轻身落下时,她的神色有一瞬的恍惚,月白绸服衬着满脸倦容,转眼却又复归镇定的模样。白沙经年累月侍奉钰罗,本想上前迎去,对上熟悉的眼神又俯首退下。这位宫主大人一会还得为少主示范“沐月之仪”,断是不愿让人知悉自己的疲累。
“大人今天迟到了。”琼光奔上前去,一把扑住钰罗仙子,脚脖上系着的铃铛叮叮作响,“回来再晚些,就该到月落日升的时间了。”钰罗眉头舒展,捏了捏小孩脸蛋,笑着吩咐他去梅林折些枝条,再差遣白沙去取祭祀用具,自己赴后殿换上祭服。
那一晚,钰罗在漫天辉光中起舞,玄妙的身法加持之下长袖翻飞,远望有如游龙出海,气势如虹。琼光看到入迷,神魂离体,回想起来竟连何时仪典结束都记不清,最后是白沙抱着沉睡的他回宫歇息的。这也难怪,“沐月之仪”虽为祭礼,本身也是原初幻术,才刚踏上修行之路的仙童怎可能应对?
钰罗飞落到望月亭,见那祭台的玉瓶里,琼光刚折来的梅枝却是不合时节地绽放出朵朵红梅,沉思片刻微微摇头。折梅是请始源之神作见证,无大实际意义,只是形式,毕竟始源神离去已久。不想琼光这孩子心思重,幻术里走一遭,折来的梅枝竟也受触动。钰罗祭祀时还在祝愿琼光往后仙途洁净明朗,不染纤尘,却是难如登天了。
她默默收走祭台中心摆放着的一对破旧泥偶,下了望月亭,往主殿而去。刚安顿好琼光的白沙迎面而来,毫无预兆地跪在她面前,却许久都不开口说话。
钰罗低垂着眼,欲语还休,伸手将她扶起,让她陪着去林中走走。秋夜深寒,草木萧索,众幻灵也不在此刻出没,只有横穿这梅林的溪水潺潺流动,不至于寂静无声。钰罗走在前,肆意摆弄沿途的花草,语笑嫣然,此时看似全无紧张,白沙紧跟在后头默不作声。
“你在我身边最久,有八百年了吧。”钰罗随手折下一朵海棠,笑盈盈地插在白沙挽起的长发上,“辛苦你啦。长路漫漫,我也没为你修行助力,此番离去,琼光还得你来照看。该我这宫主,给你行大礼才是。”说罢,她便真要稽首作揖,吓得白沙连连摆手,却正好瞧见这侍女漫出眼眶的泪水掠过脸庞。
“神女无泪。”钰罗轻声低语,右手抚上她脸颊,替她轻轻拭去,“上古之时,这句箴言只是番实情,如今无泪却是奢望。不过,忧虑缠身会坏了仙体,你本身就没甚天赋,再哭下去还得降品级,干脆派去天门洒扫罢了。”
“宫主……”听着钰罗这胡话,白沙哭笑不得,都忘却了眼前神女诞于创世之初,论辈分几乎没几个能与她平起平坐。但即便如此,千万年后,钰罗却早已被排除出主事神众,只在这偏远月宫落脚。白沙来到月宫不久,甚至亲身见到姻缘殿的老头子到那“栖月神宫”把人偶红绳悉数搬走。
如今人间的情人求姻缘,大多早已不再对月祈福。
钰罗按住白沙的手,示意她不要打断:“尚有一些陈年旧事要交代于你,决不可轻易告知他人,恐有性命之忧。若有一日琼光深陷迷途无法自拔,这些真相或许能为他指点迷津。”
说罢,她挽着白沙,二人在溪流边上席地坐下。“神创万物,你我皆知。如今遗留下来的上古神众,包括我,都曾是始源之神的弟子。五千年前,始源神陨落,神界对这段过往,未曾有过详细记述,实是我们不敢。”
“始源神正是灭于我等弟子手中。”
此说一出,惊得白沙坐立不稳,钰罗却是一副镇定之态,将她扶住:“始源神那日失了神智要将我等神众屠尽,其中缘由过于繁杂,有些直至今日我们也未想通。吾辈不得已而出手。只是我们也未料到,神陨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神堕。”
钰罗顿了顿,面目无光,有些许黯然伤神:“神堕,意指神众神力溃散,日渐衰败。不计其数的神都已离去,存活下来的,也是步履维艰。大约三千年前,神魔之战一触即发之际,我们才算明白,这场堕化渗透了天地间每处缝隙。恶魔也好,邪灵也罢,都与我们同样,深受其害。”钰罗闭上眼,微微皱起眉摇头,似是回忆起痛苦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