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娴离开东厢房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了。山间清冷,夏夜的凉风穿过回廊,拂过安娴的脸庞,倒让她提振了几分精神。”想来父亲的教诲确实不假,自己平日里过于自负,才会口无遮拦冲撞他人也不自知。
只不过谁能想到五百年前就已销声匿迹的滁云涧竟然还有真传弟子在世。看那济灵驾驭摄音荡魂铃的手段,恐怕那青虹仙尊即便在世也难说更胜一筹。回去以后,此事必得让父亲了解,也许神史上关于三界战争的错误记载,并不止想象中的一星半点。
观内侍童寥寥,安娴没遇见可问路之人,循着晦暗的烛火又摸索了好一会才找到偏殿一隅的药室。药室门虚掩着,她正要推开进去,却从门缝里瞧见父亲不在,只有清源一人独坐丹炉前翻阅着典籍,地上还凌乱地摞着一叠叠古书。
看着这副令自己魂牵梦萦的脸孔锁眉沉思,她想起了清源书案上那本《月髓功》。这不会是纯粹的巧合,御神府的琼光与清源毫无关联,安娴是绝不信的。然而清源已矢口否认自己与琼光有关。那要怎样才能从这个谜一般的男子嘴里撬出点东西?
她轻轻推开门,走到清源身旁,见他那般专注便轻声喊道: “道长,你朋友已经醒了,和他同行的那位前辈现在正在照顾他。”
清源翻书的手顿了一顿,却没有抬头,仿佛不是很愿意面对身前的娇俏少女。听着安娴口中尊敬地称呼着的“前辈”,他大致猜到这魔头该是耍点了手段蒙骗过去了:“已经醒了吗,那我去看看他。”说罢他便起身,转身将书往矮凳上一放,也不看向安娴,“你是来找安伯父的吧。师傅差人把他叫走了,应该是有些事谈,你在这稍等片刻吧,我先过去了。”
安娴却下意识地抓住急切要走的清源,忙道:“道长等等,白天的事,我已尽力,望道长不要心存芥蒂。”这一拉扯有些突然,倒是让两人距离亲近了许多。清源回身看向她,这一眼惊着了安娴。近身的四目相对,那对眼眸里有欣喜,有温柔一瞬间却又粉碎瓦解,变成拒绝,冷漠。
安娴愣了愣,忘了自己原先要说的话。只听清源淡淡地回复道:“白天你的做法是对的。任何时候都要先保护好自己,明知技不如人就该审时度势,不是吗?
“道长,我……”
“其实我是真心这么想的,也许以后你会遇见比今天危险得多的情况,到时希望你一样先保全自己。”话虽如此,安娴还是隐约琢磨到清源语句中的疏离之意,如果这次没问出个究竟,往后大概就更没可能了:“我在道长的书案上,看到了御神府的《月髓功》。你和琼光上仙真的没有任何关系吗?”
他们俩就这样静静地伫立着。安娴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半年前她就和琼光失了联系,眼前的少年虽是像极了他,连清清冷冷的脾性都像极。然而仙人琼光仙法卓绝,一手归月剑也使得灵动飘逸,个中变化玄妙非常,在天界的一众后辈里是拔尖的好手,而清源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士,连个树妖也对付不了。
片刻沉默后,清源叹了口气:“安娴,我不知道,你口中这个琼光对你有什么特别的意义,让你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世上偶尔也会有长相相似的人,不是吗?安家的掌上明珠这点见识该是有的。”
说到这,清源停了停,见安娴也并不出声便继续讲道:“那本《月髓功》是百川师傅书库里的藏品,只是个残缺的抄本,练不成的。我只是一时兴起拿来翻看。”
清源说完这番话,本以为便算都交代清楚了,心里却浮现几分忐忑。安娴还是站立跟前,但只是垂着头动也不动,脸色也看不分明。
是痴心妄念吗?人间长大的野丫头肖想九天之上的揽月真君。命运又何以如此造化弄人,本该是相见也无缘的,两年前的祈天祭却让她阴差阳错地踩入法阵,意外穿越障壁直抵月府。世人都说,仙人渡万劫以成真身,早已为天道化尽七情,俯视众生只余怜悯,琼光却待她如此特别。
他不轻视生而为人的软弱,甚至愿意倾听凡间鸡毛蒜皮的琐事。注视她的那道目光柔煦温润,犹如那澄澈的月辉穿透长夜,静静地洒落深谷幽潭。在月府的短短三个时辰仿佛恰好填上了女孩懂事以来独独缺漏的那块拼图,叫人知道原来圆满二字是种春水满溢的想象。
清源不知道,半年前琼光突然不再于满月之夜现身于辰光镜,作为信物嵌在镜上的无痕石也变得黯淡无光。安娴为此曾把自己锁在书斋里一个月,阅遍了古籍找不到再一次飞升天界的法门。数次她都想开口求助父亲,又想起与琼光仙的约定,屡屡欲言又止。确是少女心事无人知,只留自己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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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刚才的噩梦,向晚倚靠在床上的身子不自觉往里缩了缩。他没有捕捉到济灵刚才眼里仿佛吞噬一切的寒光。可即便如此,他现在维持的这副静穆冷酷的神态,简直就是噩梦里照搬还原出来的。这一刻,眼前的黑衣男子就真的只是那滁云涧的世外高人似的,而不是这十年一直陪在身边的靠谱小神仙。
他在等向晚主动开口说起刚才的噩梦。
“济灵,你原来是使长枪的吗?”向晚一时没整理好思绪,便自然地从将他惊醒的那一幕开始还原梦境。从对方无言的沉默里看来,这个梦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他也确实有一柄漆黑的长枪,形制酷似中世纪骑士重枪。“我梦到你要杀一个和我有点像的人。”
说到这句时,济灵神态竟温软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悠远的回忆中,只在片刻后回应说:“并没有要杀他,只是有些争吵而已。你继续讲,你梦到那个人是怎样的。”
“你坐呗,我一直仰着头看你怪累的。那个人太威风了,就穿着那套盔甲,我估计得是个大将军之类的人物。但他又不是给人高高在上的感觉,看着还挺亲切。难道济灵你真的有认识这么个人吗?”
济灵这下僵住了,从向晚的角度很难猜得透这会他在想什么。“我不算,真的认识过他。”意识到自己正被紧紧盯视,济灵不自在地侧过了身子。这道身形被烛光打着,不知怎的让向晚嗅到了点不同寻常的味道,有种深陷泥淖的窒息,像那落入深井的圆月,又犹如子午交汇之际最后熄灭的一盏灯。
向晚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懂,他肯定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看把你气的,现在还耿耿于怀。所以我是因为摸到他的遗物,才做了这个梦吗?那你后来怎么报复他了?”
济灵却忽地转过身,目露凶光,语气都显得撕裂狰狞了:“他骗了我,作为回礼,我也骗了他。他到死都不知道那场仗是怎么输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