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沣昏迷不醒,继承人下落不明,苻洹当机立断,伪造调兵诏书,令数十队武卒突围出城,调集距离最近的凤台、英平、洛京三地十几万大军回京勤王。又委托秦川带白袍卫策马北上,一路通知留守郅阳、北卢的骑兵,并深入北宛草原,找寻孤军深入的龙骧军和玄甲营回援。
最初的几千北宛骑兵入城后,苻洹当机立断收起吊桥,一边指挥调来精兵死守奉宁城几道石桥,一边指挥城内五城兵马司、借巷陌掩盖与骑兵展开巷战。
九月初十,苻洹已守城七天七夜。城中能搜罗到的拒马桩、鹿角刺等物已在连续不断的火攻和冲杀中七零八落,前方在拼杀,后方在拼尽全力挖壕沟。城楼上架起上千加床弩,只待骑兵冲进射程范围,便万箭齐发。
但狼骑身上都披着厚厚甲胄,非重箭不能射穿。
城内守军已死伤大半,守城士兵退回城内,铜汁浇门、死守王宫。
城门守军、禁卫军和五城兵马司将王宫团团围住,仍不敌北宛精骑的巨大冲击——几道宫门前全是空地。
壕沟前的守军一茬茬倒下,像被朔风刮断的麦穗,一批又一批平民被从家中驱赶出来,抬着新战死的尸首填入壕沟。壕沟太深太宽,动作稍微迟缓的平民也变成尸首,被推进壕沟。
壕沟越来越浅,几匹矫健的马已然开始踏着尸骨冲过来。
苻洹毫不迟疑挥刀斩下:“众将士听令,背后是紫宸殿,是我们的国君,是江山社稷,我们没有退路了!”
“我等血肉之躯,便是最后一道防线!”
“迎敌!”
这一战,又是一天一夜。
宫墙外空地上堆积了一层又一层尸骸和血泥,残枪断刀……在城中横冲直撞肆掠的两千北宛铁骑终于被车轮战耗尽,十几万精兵也所剩无几。
斥候营贴地听声,密集的马蹄声和嘶喊声。苻洹登上城门,用千里镜遥望,只见烟尘滚滚,不计其数的北宛散骑铁蹄如雷,自北卢方向奔腾而来、正从郅阳过境。
他们等不到郅阳北卢援军了,更远的龙骧军和玄甲营还在草原深处,最快也要十来天才能赶到。
绝望之下,苻洹命守军砍断吊桥吊索,再推来巨石巨锤拆毁石桥。随后带上一队亲兵,前往洛川别苑寻找失踪的苻洵和苻稷。
岂料,刚刚行走到庆云巷口,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冲天而起、残砖碎瓦四处飞溅。街巷烟气弥漫,浓浓的臭鸡蛋味熏得人鼻腔发干,头昏脑胀几欲呕吐。黄亮火焰随风乱窜,顷刻蔓延得整条街道的房屋热浪滔天。
起火的中心,正是洛川别苑。
苻洹忙紧急调集囤在城中的河沙,挑水打湿后,用投石机不断盖到火焰上,足足抢救了两个时辰,才堪堪止住火势。此时,石脂火焰已将子午大街东侧半边城池烧为废墟。
九月十二清晨,烧了一夜的大火终于被扑灭。苻洹带着亲兵,元旭和穆阐带着随从,冲进洛川别苑。
葳蕤花木焚为焦木,风流旖旎的帐幔化作飞灰,精雕细琢的梁柱碎作瓦砾。
一行人跪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一点点扒拉起断砖、残瓦,抬开巨石和梁柱。不时翻出一具被熏得焦黑蜷缩的尸首,孩童、妇人、小厮、府兵……唯独没有熟悉的那两个人。
一具具尸首被抬到院中空地上,元旭当场吐得昏天暗地。吐空胃腹之后,他喝了几口水,摇摇晃晃站起来,继续跪在废墟上扒拉。
十根从没沾过阳春水的手指夹满黑泥,磨得血迹斑斑,但他浑然不顾,一边刨起块块焦黑的瓦砾碎石,一边流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跟她交待?”
穆阐在前面带路,边掘边呼喊,声音逐渐嘶哑,从“侯爷”、“将军”变成带着哭腔的“父亲”。
奚寒扶住摇摇欲坠的元旭,犹豫良久,艰涩地劝说:“这半座城都烧成了白地,主子您想开些,就算建业侯在这也……”
“对,地下!”穆阐猛然跳起来,“地下!”
然后,他疯了似的奔向灶房的方向,苻洹眼睛一亮,忙带领人紧随其后。
那是起火的中心,灶房位置被炸出个黢黑大坑,浓烈恶臭直冲脑颅,覆盖着石脂烧尽后的黑灰。穆阐顾不上许多,弯腰就开始徒手挖土,苻洹忙让人扛来铁锹锄头,一点点堆积厚厚的灰烬挖开。果然,寻到一方半丈见方的盖板。
“这里原本是地牢,后来父亲娶了母亲,将这里改作酒窖。母亲……过世之后,这里就荒废了。”穆阐深吸一口气,试着伸手去摸索边缘。高温之下,包铜盖板边缘已融化再凝固。
撬棍和镐头是现成的,苻洹亲自拿起镐头,带亲兵砸得火花四溅,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将盖板撬起。
铜门轰然拉开,浓郁的腥气和腐臭扑面而来。黑暗像凝固的血,浓稠得化不开,拾级而下、隐隐看到黑暗深处有一星金光,明明灭灭、淡如薄纱,还越来越黯淡、似乎即将熄灭。
苻洹精神一震,手提风灯疾步走过散落满地的空酒坛,待看清眼前场景、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血、满地是血,横七竖八倒着几具尸首,有北宛骑兵装扮、有洛川别苑府兵装扮。
兕儿倒在离门边最近的地上,保持着奔逃姿势,满脸惊怖,两枚碎瓷片分别嵌在大腿和颈部血脉,血喷出近一丈远。碎瓷片来自他身后,苻洹顺着看去,是靠墙坐着的两个身影。
苻阙被苻洵搂在怀里,亲密得像亲生父子——如果没有颈部的铁链。
那根铁链,从苻洵琵琶骨穿出,绕过苻阙脖颈,再缠绕上苻洵的腿。他就那样借用腿力、拼着肩胛骨俱断的疼,生生将苻阙勒死在怀中。
苻洵身后的石壁上,钉着两根长长的铁链,穿透他琵琶骨,将他不近不远困在墙上。他鬓发凌乱地粘在颊边,乌发夹杂着绺綹灰白,双目紧闭,脸颊和嘴唇没有半分血色,像是破碎的玉石雕像,没有一丝活气。
但他并非紧贴石壁依靠,身躯挡着什么东西……苻洹快步上前,将风灯靠拢看清他护着的,登时心尖一颤,两行泪水夺眶而出。
苻稷的稚弱尸身,干干净净、安安静静躺在苻洵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