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承祎模样生得好,丹凤眼、高鼻薄唇,七八分像元旻,却比元旻更精致,眉骨更柔和,因此显得没那么凌厉。
个子也很高,还不到十三岁,已长到苻洵下颌高度。仪态十分周正,往那端端一站,自带渊渟岳峙的气度。但他一直对苻洵颇为谦恭有礼,走近后躬身一揖:“苻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苻洵从未与他单独相处过,于是客气笑了笑,随他走向一旁石亭。亭中石桌上已摆好一桌菜肴,还有一壶酒、两只酒杯。穆阐正候在亭中,瞥见他们,忙遥遥迎上来。
真是令人头疼的架势……苻洵默默腹诽,满脸微笑坐下。
不知为什么,他半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却有些怵元承祎。
承祎注视着他,问出的第一句话就令他汗毛倒竖、险些跌下座位。
“将军此去还回来吗?什么时候回来?”
十分像出发之前,殷殷盼归的情人娘子。
苻洵干笑两声,正飞快想着说辞,承祎又徐徐问:“能否早些回来?”
苻洵彻底不知怎么作答了。
穆阐给他们二人斟茶,苻洵忙端起茶杯,小口小口抿着。茶杯很大,茶斟得很满,所以苻洵可以抿很久。
承祎目不转睛注视着他,悠悠抛出第三个问题:“苻将军觉得,穆阐哥哥怎样?”
这话题苻洵熟,忙笑吟吟说:“穆公子一表人才、天资聪慧,年纪轻轻便能入东宫侍读,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请将军用茶。”穆阐柔声打断,白净脸皮晕出绯红,将苻洵面前那杯茶添满。
苻洵赶紧低头,继续小口饮茶。
“既然苻将军如此欣赏穆阐哥哥,晚辈有一事相求”,承祎仔细观察他每一丝表情变化,一字一字沉声说,“晚辈欲和穆阐结拜异姓兄弟,请苻将军收穆阐为义子。”
苻洵手一抖,剧烈呛咳起来,穆阐“哐当”一声,打翻了水壶。
想了想,苻洵还是决定问出那三个很蠢的字:“为什么?”
承祎的镇定绽出一丝裂缝,轻声道:“十多天前,母后已开始让我单独批阅奏折,昨天又以身体抱恙为由,在大庆殿设了一道帘子,从摄政转为听政……她想提前还政。”
苻洵忙真诚附和:“陛下虽年幼,却是天生的明君之材,褚后娘娘可能觉得陛下已能独当一面……”
“她想抛下我,跟你远走高飞”,承祎表情平静无澜,像是在谈论与己无关的事,眼眸神彩黯然,“可能还会带上徽儿、甚至承祉,将我一个人抛在这偌大牢笼。”
苻洵心念一动,垂眸思索片刻,对穆阐说:“劳烦穆公子替外臣告知一下客船,等候片刻。”
穆阐会意,招呼随从宫人退开数十丈、守在圈外,自己也远远站着,只见其人不闻其声。
苻洵重新将茶壶注进清水,在炉子上烧得沸腾,静静替承祎斟满。
承祎盯着他片刻,拿起酒壶替他斟满,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母后厌恶王宫的一切,她不想被困在那儿,多一刻都不愿。”
他一向寡言,压抑太久,借着酒劲一发不可收拾,拿起酒杯又替自己倒,边倒边说:“但是有你在,她每天都很开心,一开心就不着急走了。”
苻洵叹了口气,伸手轻轻一拦:“陛下年岁尚轻,饮酒伤身。”旋即,端起自己面前酒杯,平静地一饮而尽。
承祎视线追着他端酒杯的手,咽下酒液的喉咙,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将军倒是跟传闻一样,胆子很大。”
苻洵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缓缓端到眼前打量:“喝这个不需要勇气,里面没有毒。”
承祎瞳孔急遽张大,攥紧拳头,手臂微微发颤。
苻洵扬唇一笑:“外臣像陛下这样大的时候,亲手杀过一个人……不是仇人。”
承祎眼里惊惧消失,轻声问:“是心里最喜欢、最亲近的人?将军能否给晚辈讲讲那段往事?”
“说起来倒有些相似”,苻洵静静怀想半晌,不疾不徐道,“征和十二年,我刚满六岁,被父王送到昇阳为质子……”
“六年后,令尊发兵上阳郡,兵败”,承祎沉吟接口,“所幸将军逃出生天。”
苻洵苦笑着摇头:“可那段时间,我宁愿痛痛快快死了。我与同来的侍卫、先生、傅母、随从、仆妇二十多人,全被驱入龙津围场、当作移动的活靶子,供逆王的几个儿子取乐……”
“竟有此等惨无人道的暴行”,承祎手抖得厉害,不自觉倾身向前,“后来呢?”
苻洵紧紧捏住酒杯,唇角剧烈颤抖:“我的傅母,从我成为质子那天起,一直待我视如己出,温柔周到又有耐心。她死在征和十九年春天,身上很多伤已经溃烂,还替我挡了一箭——不是什么要害,可我们都宁愿是要害……”
“那天晚上,我和她被关在营房,我浑身疼得睡不着。她更严重,却一直咬牙不肯出声,后来实在忍不住,哀嚎了大半夜……我抱着她一直流泪,觉得自己很没用,天亮时,我做了个决定……”
承祎眼圈泛红,浮起星星点点泪光,说出下半句:“活着这样苦、这样绝望,不如亲手替她了结痛苦,再随她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