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石脂瓮阵,将中原北伐骑兵拦在半道。
没人能确定这些石脂来自何处,更不敢确定,北宛是否已掌握石脂的保存和运输方法。
六月十五,阊江和奉宁同时发来撤军诏书。新的作战武器,新的不确定危险,两国陛下都不敢贸然继续。
同一天,翊国鸿胪寺的请帖送至奉宁——七月初七,为褚后生辰举办千秋宴,邀荣国及部分藩国派出使团同乐。
就差把“石脂”、“曲勒”二字写请帖上了。
六月二十,荣国使团走到洛京时,苻洵和元承赟正同路南下,刚好从龙门渡过河而来。
河边凉亭中,两名中年男子对坐饮茶,看着一艘画舫在浊黄波浪间浮浮沉沉,从伊河北岸缓缓渡波而来。
刚下过一场雨,空气散发着淡淡泥土香,岸堤铺着层不知名野草,绿茵如织,雨水洗过格外翠色喜人。点缀着苜蓿花、灵香草和野棉花,浓淡深浅各不相同的紫。
苻洵从船头轻盈蹦上岸堤,采了几枝野棉花捏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眉眼漾起笑意,懒懒散散朝凉亭走去,边走边招呼:“景相,洹哥,中午好啊。”
凉亭旁停着一辆安车,苻洵经过时,车里传出一声呵斥:“三十好几的人,没个正形!”
苻洵吓得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花丢出去,忙挺直脊背、屈膝稽首:“微臣苻洵,拜见陛下万岁!”
苻沣伸手拉开车帘,弯腰探身,苻洵忙上前扶着他。一上手,苻洵心头便是一惊——
轻,太轻了。
他的手臂筋骨突兀,蒙着一层苍白脆弱的皮,青紫色血管在皮下无力涌动。伊河边吹来夏风,暑热之中掺进丝丝凉意,他却陡然爆发出一阵急促咳嗽。
苻洵顷刻明白了他为何一直坐在车里。
大半年不见,他居然衰老虚弱至此。
兕儿和苻阙忙跑过来,一人倒热水、一人递帕子。
“从去年四月,南翊攻进洛京起,父王每天休息不足三个时辰,饭食也减半”,兕儿一边替苻沣擦汗,一边幽幽叹息,“荣国腹背受敌不说,还要想法设法到处搜刮,两支骑兵的粮草啊……”
“难关已渡,无需赘言”,苻沣唇角绽出笑意,看着苻洵,“你眼光还不错。”
苻阙愤慨道:“那些南翊人太可恶了!父王何必……”
“现在只有一个翊,哪还分什么南北?”兕儿截口打断他,看向正从画舫款款走来的承赟一行人,“现下摄政的褚后是纯善之人,陛下才会与之建交。”
苻沣瞥了两个孩子一眼,没说话,由苻洵搀扶着迎向承赟。
远远地,承赟单膝下跪、施礼道:“外臣元承赟,拜见建宁陛下!”他的动作落落大方,泰然自若,仿佛去年以国君身份与苻沣同登高台的,是另一个人。
入亭之后,苻洵很自然地坐到苻沣右侧,替所有人斟茶倒水。
承赟瞄了一眼如此乖顺的苻洵,眸中闪过一丝惊讶,又望向苻沣、有些感怀:“据外臣所知,本次只是邀请赴宴,就算是盟约、以平等邦交的礼数,并不需要陛下亲自去阊江……”
“我不去阊江,阿洹和景相去”,苻沣淡淡笑了,“我去阳华山看看阿萱,再给阿晴扫扫墓。”
承赟心念一动,笑道:“我也有八九年没回过昇阳,正好去看看四叔和大哥。这儿近得很,来回两天时间,误不了赴宴。”
苻洵莫名尴尬,四下打量,想寻个人来斟茶,自己伺机溜走。苻沣却转向他,平静地说:“阿洵也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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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场战火洗礼,繁华锦绣的旧翊都草木深青,丰饶富庶的翊东粮仓十室九空。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苻沣揭开车帘,望向满目疮痍,疲惫的双眸涌出泪水,颤声吟道:“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景樊似有所感,悲声续道:“……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承赟心绪纷乱,挤出一个微笑,温声宽慰:“外臣曾有幸与褚后共事,陛下柔德安众、守礼好义、不喜杀伐,她若执政,两国应有数年和平。”
他越说声音越低,因为苻洹将目光投向苻洵,似笑非笑。
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承赟却似想起什么,盯着苻洵笑了:“外臣听说——褚后陛下似乎与苻将军有些许……过节?”
姓元的都这样,哪壶不开提哪壶……
苻洵赶紧表态:“彼时两国对立,褚后为国孤身犯险,实乃女中豪杰,外臣虽险遭不测,仍对其……敬佩至极!”
想了想又补充:“还望太尉与承赟殿下此次觐见,替末将转达龙骧军众将士感激之情。”
苻洹顿时肃然起敬、收回目光,苻沣又开始似笑非笑打量苻洵。
苻洵快窒息了,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致,开始思考脱身之法。却听承赟欣然道:“外臣果然没看错,苻将军心胸开阔、不拘小节、伟丈夫也……”
苻沣眼里玩味越来越浓,苻洵十分想马上跳车。
承赟显然不太懂这三兄弟暗流汹涌,慨然道:“说起来,我那位四婶更是成仁取义的人,虽说她捅了苻将军七刀……实际上也是没法子,她原本想尽量减少那场战争的伤害,还险些将自己性命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