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影青和陈周闻言都暗自松了口气。
“很多有特色的传统技艺消亡失传其实也挺可惜的。” 陈周联想到了D族传统武术的式微,终于找回自己的嘴巴接了句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不住木屋住砖房,不骑大象开汽车,花开花落草木枯荣都是自然。生生不息,不是有哪样东西可以永生,而是总有东西新生。”
“不是吗?”
小卜少一双美目弯成新月形状,笑盈盈地注视着陈周。
陈周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有点紧。
时影青帮陈周把剪纸在速写本里小心夹好,这时岩保打完电话敲了敲门进来。
“阿焕,阿妈让我们一会儿回老屋吃饭”
他又热情地转向两位客人:“你们也来一起吃吧,你的招式很厉害,我们可以接着聊聊再切磋一下,哈哈。”
“对,一起吃吧,家里的菜做得很地道,我自己在外面都吃不到,关于欧洲我也还要很多要请教你的,我们边吃边聊。” 占焕也紧跟着邀请道。
爱吃的两人本就很难拒绝任何关于吃的邀请,何况这对孪生兄妹如此热情诚恳。
驾车穿过镇子的商业区又经过几片水田,大概十几分钟就到了孪生兄妹家的“老屋” ,老屋的再后面就是看不到尽头的橡胶林。
人类的食谱是比族谱更可靠的东西,口味沿着血缘一脉相承。
平日里散落四海的一家人,可以完整无缺地被一桌饭菜聚拢起来,最贴切的人世缩影莫过于此。
如果人类要发给地外文明一张照片的话,这个就再合适不过。也许桌上摆的菜色各有不同,但本质没有差别。
在半露天的D族老屋院子里,周围的树上还挂着形状可爱的未成熟热带果实。上至占焕岩保阿婆的阿妈,下至他们表姐尚在襁褓的小女儿,老老少少几代人围着一张巨大的圆桌。圆桌中间是有二十几种荤素菜品的七色手抓饭,边上还配着近十种不同的酱料,林林总总,都在宽大翠绿的芭蕉叶上盛着,散着美味诱人的香气。
席间当然有各种饮品甜品,光酒就有好几种。
岩保在一旁给陈周介绍,有烤酒,煮酒,米酒,木瓜酒,竹管酒,还有啤酒。酒类度数从几度到三十几度不等。
陈周每种都尝了,发现自己最喜欢烤酒,也就是今天早些时候药材商号办公室里那种。
“哈哈哈你跟我阿婆口味一样,她也最爱喝烤酒。”
岩保用下巴朝圆桌对面的方向点了点,一位大概七十几岁的婆婆正笑着举杯向陈周示意表示欢迎,陈周便也礼貌地举起酒杯向圆桌对面的婆婆遥敬。
酒过三巡,大家都开始围着圆桌三三两两各聊各的。
陈周右手边的岩保跟陈周一样话不多,肤色略深的脸上因饮酒而泛起红润,使他左边颧骨上陈周送他的红肿已变得不那么明显。
他告诉陈周,现在镇上已经没有专门的武馆,但各家商号,工厂,种植园会有小规模的武术同好聚集。每家的招式和擅长也各不相同,比如他自己的招式风格大多是受到阿爸和舅舅们的影响。
岩保建议她可以明年开门节再过来一次,届时镇子的运动会专门有一天的内容是传统武术……
陈周左手边时影青正在跟占焕分享旅居见闻,占焕听得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发问。
时影青和陈周两个在边境虽然每天都在一起,但她们都极少跟对方谈起自己的生活,过去的生活则更少。
陈周便在这嘈杂中,在与岩保偶尔的敬酒对酌中,认真听着时影青讲述她既往生活的一部分,时影青的一部分。
边听边饮这烤酒,正好。
陈周不知道,她听着时影青,时影青也在关注她。
当陈周又欲斟满酒杯,时影青轻轻按住她握杯的手低声劝:“你今天喝的有点杂也有点多了,别喝了”
与其说是劝,倒不如说是种温柔的命令,一种悠久古典的,源远流长的命令。
陈周敛眸一笑,不再留恋地放下了酒杯。
圆月从橡胶林上升起,初升的月球是烤酒一样的暖黄,天空还未完全褪去夕照的粉蓝,月光和霞光共同爱抚这片橡胶树林,树叶带上了焕发的波光,在微风中摇动,闪耀,让陈周想到了热带的海水。
然而这里没有海,一切与海无关。
这里有三条江河由北向南,这里有十座雪山从古到今。
D族传统武术已知最早因部落战争而发源逐渐成型,后又用来击杀山匪野兽和应对土地纷争,之后是抗击外族入侵保卫家国,再到近代的自卫于邻国偷渡的毒枭逃犯,到如今适逢太平盛世,又被用作强身健体修身养性的竞技娱乐。
一样事物,武术也好,爱情也罢,在时光流转之中,从诞生伊始到垂垂消亡,似乎总有其存在的价值,即,“用处”。
无用之用也是“用”,而自己,自己的爱情,对时影青来说又有什么“用”呢?
可以让她幸福?或是,快乐?
多久呢?
……
陈周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醉了,她今晚看到的月亮似乎朦朦胧胧比之前的都大了一圈。
如果爱情会说话,也许爱情会问,我为什么要有“用”呢?我连我是怎么来的都不知道呢。
不知我何时生,不知我何时死,只因我存在便要我“有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