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生命体征。

一根根管道从顶端垂下，下方连接的是并排到远处的气囊，而气囊包裹下的实验对象大约是人，心跳的声音被放大，控制板上的心电图象还变动着。

错落摆满整个立体空间的箱笼，箱笼底下是隔段时间开合的火箱，当火箱口打开，正上方的箱笼会打开底部，箱笼中的“尸体”落下，随即被大火吞噬。

不知道是否能剩下些什么。

排列的大型存储罐，装着绿色的不明液体，里边泡着的“人体”各个部位连着监控线，线的另一端接着罐子前的立体屏，监测着每个“人”的体征。

失去所有毛发的裸.体一览过去，似乎一模一样。

不知道他们谁是谁了，只有编号。

冷冰冰的编号。

甚至于有的存储罐异常关闭，电子屏黑掉，没有灯光照亮里边的“人体”看上去毫无生气。

他们也确实没有生气。

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被送到箱笼焚烧，又或许会送到机械改造舱，最终如商品一样摆放在集装箱内。

池砚一张一张图慢慢看下来，又倒着翻回去，停在存储罐这张上。

脑中一震。

愤怒从心底爆发，火速涌出来，他快步冲向研究室的另一端。

“毁掉。”他道。

爆发的速度达到极致，抓钩索从腰侧弹出，刺入金属墙体，他顺势一跃，一脚踹到了隔离门上。

力道之大，金属门板快速变形崩坏。收回钩索，池砚踏入第二层空间。

「我来自这里」

池砚没有哪一刻有如此深的感受。

眼前的景象比起特战队员们传回的图像过犹不及。

钩索冲刺进玻璃罐，再猛地回拉，玻璃罐应声碎裂开来。里边的“人”跟随着液体冲出来，摔落在地上。

此刻的池砚不在乎倒下的“人”是否还活着，是否会变成人体兵器，他一次次重复着这个动作，沿着通道往里走，实验皿碎裂的数量快速累积，直到——

他的钩索承受不住力量断裂。

一道声音在空中响起：“欢迎回到这里，U014。”

所有人都听见了。

江时璟心头一凛，他知道这是叫的池砚。

“小砚。”他下意识在通讯频道里呼叫。

“璟哥，务必毁掉这一切。”压抑着愤怒的声音变了调。

池砚回答之后关闭通讯，任由江时璟不停喊也没有任何回音。他喉结一滚，闭了闭眼，“收到。”

“你希望有一场什么样的欢迎仪式？”

池砚不答，继续破坏着玻璃罐子。

“那就按我的喜好来了。”

地动山摇，整个厄尔多星都在颤动。

没有进入地下的士兵们清晰看见整个地表被掀开，登陆的士兵们紧急撤离，速度不够快的被地表卷入，挤压撕碎。

悬空的飞航记录下一切，经由瑞文总部转播至整个星际联盟。

这一刻，联盟大大小小数千星球仿佛被按下暂停键。

令人震惊的不只是士兵的死亡，还有地表下一个个格子空间的露出，排列得满满当当。

那些金属舱也好，玻璃罐也好，所有限制在“砰”的一声巨响后通通解除，炸开的方式。

所有实验品都解放了。

倾巢而出。

他们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整整齐齐往外走，往上走，那些早已失去生命体征的实验品被踩在脚下，碎裂。

特战队员们已经杀红了眼，他们无法去在乎实验品的“活人”性质，只是想毁掉这里，想要活着离开这里。

瑞文舰队的士兵折损过半，好在飞航没有受到攻击，士兵们操纵着飞航对厄尔多星展开全面火力攻击。

然而炮火的间隙，瑞文的指挥官扫见了底下完好的情景，他下令“停止火力”，这些实验品能够联合展开护盾。

沃格：“池砚，赶紧联系姓江的小子，我要连他的系统，这些鬼东西在重筑防御系统。”

池砚压根听不见。

沃格骂了句脏话，手指飞快地输入各种指令。

“我们在防御系统内还是外？”瑞文频道中一名分队长问。

沃格手上动作没停：“谁知道呢？也可能是在防御系统的夹层中，一旦系统建立，我们都将被空间撕碎。”

现在的池砚脑子里很乱，各种画面、声音像是走马灯一样疯狂闪动，他近乎机械地出手和敌人对打。

好在先前被他破坏掉的玻璃罐中的实验品已经毫无作用，他的身后并没有敌人出现。敌人都在身前，他只需要保持战斗姿态往前冲。

整个空间狼藉一片。

-

“你叫什么？还记得吗？”

“池砚，我叫池砚。”

“除了名字还记得别的吗？”

小池砚想了很久，摇了摇头，“不记得。”

“没关系，小砚，我叫劳伦斯，你可以叫我先生。”

“好的先生，我记住了。”

-

“先生，我的跑步速度又快了！我的腿没事了！”

“小砚真棒！腿不疼吧？”

“不疼。”

-

“劳伦斯先生。”

“小砚，挺久没见了，在训练营还好吗？”

“嗯，挺好的。”

“腿还会疼吗？”

“腿？不会疼，我的腿出过什么事吗？”

劳伦斯笑起来，“哦，没有，瞧我，记岔了。”

-

“劳伦斯先生，疼，浑身都疼。”

“坚持住，小砚。”

——机械音：“记忆第二次封禁。”

-

“配点纳米中浓度溶液。”

…

“对，后续配比降低，我记得双月星那次围剿有一份配药手稿。”

…

“先试试吧，他的身体扛不住了。”

…

-

“走吧，小砚，我带你去见见你的新搭档。”

他叫江时璟。

**

疼痛钻进身体的每一处，骨缝、内脏、肌肉、大脑神经。

池砚觉得自己大概下一刻就要炸开。

通讯里有人在叫他。

是谁？

他应该是关掉了特战队的通讯。

不是江时璟。

“小砚，清醒过来！小宝！”

池砚呕出一口血来。

他垂头看向自己的身体，四处都是渗血的伤口，痛感由内至外。他听清了通讯，“安先生。”

“小砚，厄尔多星防御系统正在重筑，我们检测不到你的位置，你现在……”温安着急地问。

池砚：“我现在不太好，爸。”

听见这一句，温安差点失态，通讯里池砚的话未断，“位置ST376.031附近，AQ39.1通道往北，请求救援。”

沃格闯进频道：“池砚，联系江时璟，我需要特战队系统接入口。”

池砚强撑着应了一声，按下按钮重启特战队系统，“璟哥，沃格需要系统。爸，保证特战队安全。”

池砚的声音很弱，地表层掀开的动静过大，加上他那边战场也十分激烈，以至于江时璟并没能听见池砚的话。

迟迟没等到系统信号接入的沃格在飞航中大骂，从温安骂到池砚，又骂到联盟军和特战队，老旧黄历都被翻出来叨叨，就在要骂上身边的各个瑞文队长时，飞航检测到多个信号源快速靠近，警报响成一片。

沃格一拳头捶到操控台上：“妈的，叫魂啊！”

持续靠近的信号，却没有任何攻击的动静。

瑞文舰队分队长联系温安：“联盟军，收到了对方传到的信息。联盟军的支援，支援指挥是陈易，支援队伍为二十三号舰队，数量一百艘飞航。他们的目标是解救联盟军队的特战队员并尽可能配合摧毁这个人体兵器库。”

温安：“陈易？”

联盟军将军衔唯一的女性。

“开公共频段，接指挥线进来。”

能看到瑞文实时转播的不止是星际民众，还有那些未曾接触相关消息的联盟军队。

沃格：“连上了吗？赶紧联系一下，我要他们的军内系统，让我连进去。”

通讯员抓紧传达了信息，对方几乎没有犹豫地同沃格个人建立了连接。

另一边解救池砚的飞航已探寻到池砚的精准位置，准备开始救援。

然而池砚入侵的位置是厄星核心区，防护护盾最先开始建立之处，飞航无法降低位置，“强度不够，突破不了。”

沃格听到消息又是一阵火急火燎，“他们权限不够我有什么办法，老子命都没了半条了，催催催，不如去催那个姓江的。”

姓江的此时刚和一群“池砚”打完，这些“池砚”并不全是克隆人，还有不少机器人套了“池砚”的壳子，所有的腿、臂全被他卸了，他吐出血沫，终于有空闲点开通讯系统同步全局信息。

特战队内新消息有限，每个人都很忙，他呼叫了两声池砚，没有回应。正要关掉系统面板继续解决眼下空间时，倏地注意到了厄星正在重筑的系统以及四处结起的护盾。

他启动沃格的程序，同时间，沃格就闯了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之后，两人开始携手侵入正在重筑的系统。

虽然厄星系统现在并非完善，攻击力也好防护力也好，都不如最初，但是系统内有人在持续操作，双方在系统内斗起来，这样的来回刺激自然对特战队员们的精神力造成强烈攻击，一个个没有准备，痛得直接倒地。

像梅卡、闻知反应快的立刻关掉终端，精神力差一些的安里斯缓过强烈刺痛眩晕之后，那些“人体兵器”已经成群到了眼前。

……

联盟军二十三号舰队联合瑞文军从外部强力破护盾，护盾还没来得及建立起的位置，则是各种火力突击。

整个厄星的天都是亮的。

飞航舰队的灯光，火力映亮的一片，对战掀起的爆炸。

一时间恍惚，不知道这是人间还是地狱。

-

“再试下，能不能救池砚了？！”沃格没有精力切频道，将所有频道通讯全部打开，一顿喊。

江时璟：“小砚怎么了？”

沃格：“怎么了，都是肉.体凡身，你说怎么了，需要进医疗舱，你呢？要不要上来？”

劳伦斯先生插话进来让沃格转达：“小砚必须要飞航上的医疗舱。”

江时璟：“我有没有权限调动小砚的飞航？”

沃格：“你自己试试，我没空。”

瑞文频道消息：“池砚这边护盾已经突破，下高度。”

沃格：“小子命大啊。”

池砚从没取消过江时璟在他这里的所有权限。

江时璟远程调动飞航，从坑底踩着一堆机械肢体爬上地表。

沃格：“小子，姿势真的很难看。”

江时璟抬头看向赶来协助突破护盾的瑞文飞航，不由得笑起来：“多谢沃格先生。”

只有沃格能通知到瑞文他的位置。

沃格：“看在你精神力已经不受影响的份上，值得救一回，恭喜你保了一条命。”

江时璟愣了一下，他完全忽略掉了攻击程序的事情，精神力上没有了痛感。

沃格没有再出声了，专心抓对方系统的根源之处。他之前没有想到江时璟的精神力增强不受影响之后，这程序用起来竟然这么顺手。

“江时璟上方护盾已解。”

池砚的飞航也抵达江时璟上方，瑞文飞航护着江时璟安全登舰之后便撤离。江时璟找沃格要了池砚的位置，操纵着飞航过去接人。

上了飞航，劳伦斯便能和江时璟直接对话了，“小砚现在状态不好，他人是清醒的，身体动不了，瑞文已经做了基础治疗，用处不大，他飞航上的医疗舱内有中浓度纳米溶液，你看情况给他加一点。”

溶液的性质不言而喻。

江时璟攥紧了拳头，应了一声“好”。

接到池砚的时候，池砚是麻木空洞的。

他像是身处梦魇之中，无尽地挣扎。江时璟将他抱起来，轻声唤了两声，池砚睁着眼睛辨认了许久，才点头喊道：“璟哥。”

说罢他脑袋一歪，靠在江时璟的肩颈之间，阖上了眼。

江时璟的心揪成一团。

江时璟抱着他换了飞航，进入医疗舱。

透明的舱盖合上，医疗系统快速扫描患者，弹出来的诊断数据全是异常。江时璟按照劳伦斯先生说的导入了溶液。

还好的是，画面并未像厄尔多星实验室中那样，“人体”被溶液淹没，只是导入仪器，溶液气化后进入池砚的呼吸道。

池砚醒了过来，双眼明亮，一如以往。

治疗还未结束，江时璟不能打开舱盖，只能伸手按在盖子上，仿若能够隔空摸到他。池砚冲他笑了。

半晌，池砚的声音传出来：“璟哥，我没事，你先去隔壁医疗舱修复伤口，我这边很快。”

江时璟不肯走，池砚蹙紧眉，“走，必须。”

几乎不被察觉的肌肉颤抖，让池砚咬紧了牙。

江时璟还是退到了医疗舱房外面，没有去隔壁，而是走到了操控台，同步地下具体信息以及讨论特战队员的营救方案。

特战队因攻击程序影响，没有开终端，江时璟也无法查看他们的生命状态。

“江队，给我大概位置，我安排机甲下去。”陈易将军道，“带了两支机甲队过来。”

“好。”

-

医疗舱房。

池砚打开了医疗舱的舱盖，坐起身，扯过操作屏，输入一连串指令。

最终一项是——「记忆封禁」。

「权限授予」

「核验通过」

「请合上舱盖」

「检测到患者」

「确认体征」

「开始治疗」

在地下的混沌里，池砚恢复了所有记忆。

幼年欧维瑟斯星上的那场“沙尘暴”。

进入实验的疼痛。

尼圣星上卡兰城被陨石砸中，实验室暴露，研究人员伤亡失踪。他被江女士带走，记忆第一次封禁。身体很差，四肢僵硬无力，行走困难。

双月星木屋大火，他到了厄尔多星。

身体肌肉强度大，实验进入第三阶段。

他成为第一个离开厄尔多星的实验品。

劳伦斯先生接手，身体调理，记忆第二次封禁。

开始训练，执行任务，AI士兵。

特战队成立。

亚岱尔、杰弗逊、吉尔伯特、海登、范伦丁、康尼…安里斯、梅卡、闻知…江时璟。

记忆中的痛苦让他身体僵化。

记忆中的温情让他柔软多虑。

一切封禁。

宛若AI。

上一次只剩下「我叫池砚」。

这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