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三更梆子敲碎沉静,萧荣仍在伏案疾笔整理爰书,烛火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砖墙上,忽明忽暗。
潘玉麟抱刀倚柱,眼皮刚沉下三分,便被一阵急促的“笃笃”声惊醒。
“是信鸽!”她跃上窗台,一只灰羽鸽正用喙轻啄棂格,爪上绑着细竹筒。拆开信笺,便见两排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人请看。“潘玉麟将信纸递上,“暗卫查到,知府府衙上半年从岭南购入夹金纸一千张,规格两尺乘三尺。”
萧荣指尖抚过纸面,眸光骤亮:“一张夹金纸若裁成簿册用纸,约莫可切三张。一千张原纸,正好是三千张簿页。”她倏然起身,案头簿册被风掀得哗啦作响。
潘玉麟忙阖上窗门:“新誊的二十本簿册,满打满算一千页也够了,大概用去三百三十三张夹金纸,那应该剩下六百余张。我们拿着这个数去找杨恕云对峙,看他怎么解释!”
萧荣瞧着这两行字地下还有些黑晕,将信笺凑近烛火,一行蝇头小楷在火焰中显形:“刑部侍郎沈昭已至东城,协审驿道案。”
“驿道案不是已经水落石出了吗?难道是太上皇派来协审铜器案的?”潘玉麟喃喃道。
萧荣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目前铜器一案只有太上皇知晓,就算与皇帝通过气,朝堂官员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太上皇也是不会用这些人的。
“此人多半是冲我来的。”萧荣目光笃定,眼底映出烛光。
“那怎么办,我去让人把他拦在半路!明日咱们先审杨戚二人,再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萧荣见她又有些急性子了,便扶住她的肩膀,盯着她的眼道:“莫要急着对付他,玉麟你记住,我们的谋略是将计就计,不管他们做出什么动作,我们只静观其变。他们做的越多,就越有可能露出破绽。等待时机成熟再下手,才可一网打尽。”
潘玉麟耐下性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午夜时分,宫泽尘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起身来到院中。
货物箱层层叠叠垒成黑黢黢的兽脊,草绳捆扎的棱角在风里磨出呜咽。明日卯时商队便要启程,汪顺特意将他的行囊塞在最末一辆马车,若是后悔了,随时能掉头回岭南。
他抬手挡住月光,又缓缓张开五指,似是偷窥那皎洁的月。
风越大,那轮明月似乎就越亮。
白日里萧荣俯睨时那玩味的神色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般疏离难以捉摸的感觉一直笼罩在他的心头。
“她现在在做什么?”宫泽尘喃喃自语,眼前浮现起萧荣也因狂风大作而难以入眠,独立中庭的画面,竟痴痴笑起来。
但很快,那画面便被前一晚的噩梦吞噬。
“她应该是看到了我递的信,她会相信我的话吧。”他心头突然打起了鼓。
云啼在厩中焦躁地刨着蹄子,宫泽尘鬼使神差解开缰绳。白马亲昵地蹭他掌心,鬃毛间还沾着前日萧荣喂的盐粒。
他正欲翻身上马,汪顺幽灵似的从货箱后转出来,手里拎着半壶烧刀子。
“三公子这是要当夜游神?”
宫泽尘勒缰的手一紧,云啼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他望着城北那点飘摇的灯火,喉头滚了滚:“汪叔,会有人明知前头是刀山火海,偏要往里跳吗?”
“那定是瞧见了比命更金贵的东西。”汪顺仰头灌了口酒,浑浊的眼珠映着少年绷直的脊梁。
“比命更金贵的东西……”宫泽尘反复琢磨这几个字。
汪顺虽酩酊大醉,脑子却清楚得很,看宫泽尘这架势便知他又想往外跑。
“这天都这么晚了,别在外面闲逛了,省的招上风寒,有什么事明天再说。”汪顺拽进他的衣袖往屋里拖。
翌日一早,薄雾未散。
宫泽尘被街上的喧哗声惊醒时,窗纸才透出蒙蒙青白,他揉着酸胀的太阳穴翻身下榻。
“不是说巳时启程……”他嘟囔着推开木窗,晨雾中乌压压的人群正朝城北涌动。
有个裹着破棉袄的货郎举着糖葫芦杆子嚷嚷:“快去看啊!京城来的沈侍郎要协审驿道案,知府老爷要倒大霉喽!”
宫泽尘抓起大氅就往门外冲,正撞上端着早膳的汪顺。瓷碗里的白粥泼在门槛上,汪顺一把攥住他手腕:“小祖宗,这时候凑什么热闹?”
“我看时辰还早,想去看看这京官儿是什么阵仗,去去就回。”他嬉皮笑脸地挣开汪顺的手,就要往前冲。
“等等!”汪顺从怀里摸出半块玉牌塞进他掌心,“要是遇到什么麻烦,就把这个给粮队的聂恺。”玉牌边缘雕着蛇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宫泽尘来不及多问,将玉牌揣进内襟便挤入人潮。
知府府衙前的青石坪已围得水泄不通,宫泽尘仗着身形纤瘦钻到前排。
珊瑚红色轿辇在晨雾中缓缓落定,轿帘未掀,先递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随即便有侍从躬身掀起帘幔。
“沈大人一路辛劳!”杨恕云疾步迎上,赭色官袍下摆溅满泥点,面上却堆出十二分热络,“下官已备好接风宴,全按您素日喜好的口味……”话音未落,戚夜阑的银铃声已缠了上来。
石榴红裙裾掠过青石阶,戚夜阑葱指搭上沈昭臂弯:“大人舟车劳顿,真是不辞辛劳,实在让小妹我又佩服,又心疼。”她眼波流转间,已将人引至萧荣跟前。
萧荣抱臂立在滴水檐下,食指指节轻轻敲打着大臂,赤金面具之下是戏谑的神色:“本官记得沈侍郎最厌车马劳顿,去年秋狝连猎场都不肯去,如今倒肯跋涉千里来审这驿道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