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谣夕三人从桃源镇西侧牌楼进入小镇,时值正午,放学归家的孩童互相追逐着穿过街头,奔向炊烟袅袅处;家家户户灶台生火,锅铲冒烟,“兹拉兹拉”地往热油里下菜;饭馆和客栈人声嘈杂,锅碗瓢盆叮叮咣咣地,催着后厨、跑堂,甚至顾客。
仿佛再寻常不过的人间烟火,但就像游刃说的那样,云谣夕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路过饺子馆门外的桌椅,两桌中年男子要了一坛酒,一碗饺子没怎么动,高谈阔论地抱怨今年工钱太少,好不容易中秋佳节,竟然都没办法给家里人各添一套新衣。
“说得是啊,你看镇南的空暮老板,人家赚得盆满钵满,都够他那一大家子挥霍两辈子了,不是一样在卖货挣钱?图的什么?就图一个贼不走空!”
“你又乱用成语!那叫……叫什么来着?我儿子前两天刚跟我说过内词……想不起来了!就依你说的吧!”
“我看你是喝大了,一会儿回家准得被你家娘子数落!”
“她说她的!我喝我的!我们——嗝,我们就这么凑合、凑合过了半辈子,还能离咋地!呕——”
云谣夕三人屏息快步离开,长舒一口气后扑鼻而来的是馥郁的甜香。他们循香望去,看到两丈外的米铺门口,摆着两株新鲜盛开的桂花盆景,香气袭人,虽远益清。
酒足饭饱的食客挺着肚子剔着牙走出米铺对面的餐馆,同样闻到了香气,凑近细瞧:“老板,你这不是米铺吗?改行卖花啦?”
“不……不是!”米铺老板红着脸,竖起大拇指道,“我听说,桂……桂花,有贵气!摆、摆两盆,生——意兴隆!”
食客叼着牙签,俯身拈花嗅了嗅:“哟呵!老板好雅兴!在哪买的?好看又好闻,我也想给家里买两盆。”
米铺老板一把拍掉食客的手,细碎的桂花抖落在地,米铺老板心疼道:“别……别碰我、我的花!要买、买,找……找空暮……去!”
“去就去!”食客把牙签扔在地上,狠狠地碾了两脚,一边走远一边怼道,“什么稀罕的!爷我不仅买,我还买它个十盆八盆的!过中秋的时候,我让整个桃源镇的人都来我家里看花!嘁!”
米铺老板皱着脸,俯身捡花的动作停在一半,地上的桂花已经被碾成污泥;嘴里的话也卡在一半,“你你你你你”地说不出个所以然。
云谣夕不约而同地觉得心里一窒,弋痕夕忍不住左手微抬,却被山鬼谣飞快按住:“你忘了出来前,答应过老师什么了?”
弋痕夕记起,他们这次的任务,是要求全程闭炁,非必要不暴露自己。
他只好无奈地望了两眼米铺老板默默拿出簸箕来打扫门庭的背影,转身跟上云谣往家里走去。
他们沉默着听了一路的抱怨与争吵,说起来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可处在事件中的人们却觉得这是天大的要紧事似的,你说你有理,我说我声势浩大,你说你背后有人,我说我祖上还是谁谁谁呢……
直到嗅出微弱但熟悉的酒香与茶香,云谣夕才如梦初醒,连忙加快脚步走出这片阴云。
远远地瞧见青和立在前院辛夷树下盖上食盒的身影,云丹喜笑颜开,拔步飞奔,大喊道:“妈妈!我们回来了!”
青和微怔,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云丹扑到自己怀中,恍惚道:“云丹?怎么突然回来了?你的眼睛好了?快让我看看!”
青和说着扶过云丹的肩头,上下左右仔细打量。
她抬头时对上云丹与她齐平的视线,感慨万分地咽下无数个问题,伸手替云丹理好额前因为跑动而微乱的刘海,欣慰的同时是错过她成长的遗憾:“你长高了。”
云丹心绪难平,鼻头一酸,却不想被青和发现,于是双手环住青和,低头埋在青和的颈窝里,撒娇道:“那你看见长高的我,高不高兴呀?”
青和轻拍云丹的后背,点头道:“高兴。”
她这才注意到,云丹身后跟着同样好久不见的两位少年。少年身姿挺拔,气度潇洒,然而其中一位,早生华发。
青和恍惚间险些没认出来那是山鬼谣。
青和松开云丹,牵着她迎上他们:“弋痕夕,山鬼谣。”
两人点头问好,青和忍不住感慨道:“真是……一晃儿大半年过去,果然,孩子都是长得很快的。”
弋痕夕笑道:“但是,青姨您依旧很年轻呀。”
青和闷笑:“看来你不仅个头长了,说话的功夫也有长进了。”
青和的目光缓缓移向山鬼谣,满眼心疼,忍不住抬手想要抚摸,却又停在他额前一寸的位置:“你的头发,怎么……”
山鬼谣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伯母,我从前的头发就是白的。旁人说我少白头上克父母下克子女,注定孤独,所以……”
“瞎说什么呢!”青和难得言辞激烈,握拳道,“年轻人白头是因为气血虚空,更重要的原因是你在精神上太过紧张和忧郁疲劳,这原本就是你受了苦,旁人竟怎么还用这件事来挖苦你!这玖宫岭……”
青和忽然想起上元那日,山鬼谣曾经眼神落寞,轻声说:“普通人么,也不是谁都和您一样善良。”
原来如此。
这少年,究竟受过多少委屈,才会在这个年纪,有这样的感悟?
过去无法考究,可是当下和未来,至少在她能力范围之内,她不想让山鬼谣继续自艾自伤。
青和的手掌重新落下,轻轻地揉了揉山鬼谣的头顶:“这世上的人,从来都吝于表达善意,却很轻易就能口出恶言,伤害他人。但山鬼谣,这不是你的错。”
青和眉心微蹙,怆然道:“抱歉,我之前竟然没有发现,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山鬼谣嘴角一挑:“伯母,我现在可是太极侠岚了,哪有什么人能给我委屈受啊。您别太担心了。”
山鬼谣话音刚落便后悔了。
早在参加两仪升太极的比赛前,他的头发便一天比一天斑驳,最后,竟然一点颜色都没有了。
他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伸手解开发带,如瀑青丝成雪,映着烛火,竟将面色都衬白了三分。
也挺好看的。
山鬼谣这么想着,将额前长发留出两缕,遮住侧脸,而后随手将脑后一半的长发束起。
往后多日,他顶着这新发型出门时,经常引人回头:“刚才路过的,那是谁啊?”
“不知道啊,好帅啊。”
“欸——那、那是山鬼谣!”
“哈?怎么是他!他才多大啊!头发居然全白了!”
“我听说,这叫少白头!据说是因为天命孤星,上克父母,下克子女,这……”
“哎对对对,左师老师,还有云丹,不都是和他走得最近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