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所有流民开始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对他们而言,这些黑衣人远不如那群神秘的黑袍人危险。
那黑袍人太过娇小,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他双手各握着一把长匕首,然后足尖轻点,从后面冲进了黑衣人的队伍中。
悄无声息潜入,灵活的双手上下翻飞,他像是一只在暴雨中翱翔的黑色燕子,尽情地挥动着双翅,收缴着鲜活的人命。
黑衣人的反应很快,他们发现了队伍里的这个异类,但是依旧无济于事。
“燕子”十分灵活,且一直保持着近身作战,他们的长剑在敌人近身时很难发挥作用,而他们那么多人都没能将“燕子”撵走,反而一直在被迫防守,队伍大乱,胡乱地挥剑好几次都伤到了自己人。
黑衣人全部倒下,他们的伤口全部集中在咽喉,并不是横着割开,而是刺穿。手段狠戾毒辣,教人一看就知是杀手出身的人物。
黑袍人并没有急着离开,他挥动着手中的匕首,将所有尸体再次处理了一下,太阳穴被贯穿,他轻松地像是在切菜一样。
骆衡忍不住颤抖,他的牙关一直在抖,牙齿碰撞的声音格外的扰人心绪。
他看见了!
他看见那黑袍人手腕上的红绳了!
那是一截磨损严重的红绳,红色已经很淡了,破破烂烂的像是随时可能掉落。
骆衡视力很好,许多人在夜晚会视物不清,这是很多人的通病,剩下的那些就算能看清也是模糊的一个影子,但是他从小就能看清黑暗中的东西。
漆黑的房间里,他能看见躲在角落里的刺客,及时提醒父亲离开;光线昏暗的花园里,他能看见与下人私通的姐姐,她脖颈上那粉色的蝴蝶胎记都能看得分毫不差……
给孩子戴绳是齐国的传统,男孩儿戴黑绳,女孩儿戴红绳。
保佑孩子无病无灾,不会被路过的冤魂将孩子稚嫩的魂魄带走,将孩子的魂魄牢牢地拴在他的肉身里。
每个孩子上户籍的时候都能领到一些被大师赐福过的丝线,他们的爹娘回家后会用那些丝线给孩子编绳,一年编一截,五岁的时候给孩子戴上,意思是这个孩子现在已经五岁了,已经有了谋害亲眷的能力,所以要用亲人亲手编织的绳子将他拴住,让他不敢对至亲动手。
五岁戴绳,要戴到十五岁。
齐国有传言,不戴绳的小孩儿会被邪魔附身,困在生养地为祸一方。藏在孩童身体里的邪魔会用至亲的血滋养自己,所以会千方百计害死至亲。
所以齐国每个孩子都是戴绳的,就连街边的小乞儿都会被官府的人拉去强制戴绳,不戴绳不准乞讨,还会被衙役驱逐出城。
那个手起刀落毫不迟疑的黑袍人是个齐国人,还是个不满十五岁的女孩儿……
骆衡忍不住将目光落到其他人身上,他们也是齐国人吗?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黑袍人的同伴终于来了,为首的那人骑在马背上,他身后跟着一片黑袍人,近百人默不作声地围在他的周围,像是拥护着他们的君主。
树上的黑袍人全部跳下来融进了人群中,骆衡的目光又落在了那女孩儿身上,她沉默地站到了最末位,低着头很是恭敬的模样。
骑在马背上的人扔了一柄卷刃的柴刀在地上,他身侧有一个黑袍人开口说道:“我家主子接到了一份委托,徐妮儿想要让她的父亲活着回到营地。徐妮儿的父亲是谁?”
他的声音温润儒雅,和他那一身装扮实在违和,也并不像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一个中年汉子默默站起来,哽咽着说道:“是我,是我,我是妮儿的爹。”
那人点头后继续说道:“你们就跟在我们后头走吧,互相搀扶着走快些,我们要在天亮前下山。”
他说罢朝着人群里挥手,“去收拾一下。”
几个黑袍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利落地将那几个死去的黑衣人扒了个干净,一身完整的黑衣、蒙脸的面巾、亵衣亵裤、靴子、足衣。
之前下手的人很小心,衣裳没有丝毫破损,那洁白的亵衣上连血迹都很少。
说话的那人朝着流民拱手说道:“各位请吧。”
就这么有惊无险地下了山,那群黑袍人留在山里遥遥望着他们,然后转身向着山里走去。一百多人消失在山里,动静小得像是从不曾出现过。
侓勒特地上前查看了一番,他们连脚印都不曾留下,被踩踏的野草也被扶正,十分谨慎。
大雨停歇,盛满雨水的树叶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水,那过期的雨滴落在身上,冻得人心寒。
侓勒和平吉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骆衡拽了拽敖的衣摆,凑到他耳边轻声问他:“那些是什么人?”
敖摇头,对着他比划了一会儿,神色凝重地交代他不要提起这件事,往后也不要再踏进这座山。
那群人如鬼魅般出现,实在是叫人背后发毛。
骆衡咬唇,不死心地问道:“去问问那个叫徐妮儿的孩子?她或许会知道。”
旁边一个流民颓废地说道:“公子别说了。徐老三就一个闺女,叫妮儿,三年前就夭折了。”
骆衡眼睛猛地睁大,抖着唇问道:“那、那、那是……”
齐国人,很信鬼神。
“在宣国,早夭的孩子离世前家眷都要在他左右,这样他才能投个好胎。妮儿死的时候,老三并不在家,所以这些年他一直在悔恨,觉得是因为他的疏忽,他的孩子才没能转世做人。他一直觉得,他家闺女魂还没散,就跟在他身边的。”
“他靠着砍柴为生,妮儿病重,他住在山上没日没夜地砍柴背去镇上卖。妮儿死的那天下午,他刚好卖了柴请了大夫回家,等他带着大夫到家,白灯笼都已经挂上了。”
旁边有人附和,“老三背着大夫一路跑到村里,没舍得花四个铜板坐牛车,但是他给妮儿带了一根喜气的红头绳。后来那根红头绳就被埋进了妮儿的坟里,一起被埋的,还有老三砍柴的柴刀,就是那柄卷了刃的柴刀。”
骆衡怔怔地望着那个枯瘦的男人,那就是徐老三。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嘴里无声地说着什么,那毫无章法的动作看起来分外神经质,但是你若是细看,就能看到他的动作是合理的,他只是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孩子,万分珍视地摸着她的脸。
“唉……公子你怎么哭了?”
骆衡茫然地抹了一把泪,勉强地笑着说:“没事……”
“公子许是觉得老三和他闺女可怜……”
说话的男人叹了口气,那张爬满了苦难的脸上装着说不尽的人世苦楚,他无奈地摇头,说道:“人世就是这般,落地后最先识的便是苦难。就说敖吧,他是宣国人和宋国人生的娃娃,他在宣国境内只能说宣国话,要是说了宋国话就会被灌哑药。”
“在宣国,多得是说不出话的小乞儿。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说没说过宋国话,只知道天明的时候,大街上或许又会多出一两个小哑巴。”
“人活成牲畜,是多寻常的事。”
敖皱着眉怒视他一眼,那男人连忙闭着嘴走开了,不再跟骆衡说这些“风土人情”。
骆衡小声问他:“你、几岁不能说话的?”
敖摇头,他已经忘记了,他都觉得,自己或许生来就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