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他说三省六部和天下百姓都需要官家。”
赵光义没有抬头,手中墨笔在诏书上龙飞凤舞着,继续道:“少侠依旧不愿入庙堂吗?”
“我就是一游侠。”
“所以少侠还是不愿。”他终于看你了,眼中有火蹿着,“我以为少侠会愿意为我留在开封。”
“我何时不愿留了?在赵大哥托我护你之前,我不就一直在护着你吗?”
然后赵光义露出了十月里的第一抹笑意:“薛先生多虑了。我只是不听政,又非罢朝。”他放下了手中墨笔,走向了你,“我欲封廷美为开封府尹以及齐王,而德昭则为武功郡王兼侍中。”
“那官家既有决断,容我告退了。”
“可惜……”赵光义拉住了你,冰凉的手指贴着你的手腕,“朕还缺一个越国夫人册封皇后。”
你被赵光义的手冻得一激灵。这时你才发现这寒冬里,垂拱殿内并未烧炭也未熏香,只有赵官家身上的山涧松雪香,飘入你脏腑。
你道:“官家就不怕这皇后不是太姒而是那武曌吗?”
“朕只怕你不敢做那武曌。”
你不知道赵官家当年那句封后是否为戏言,正如赵官家不知道你那句做武曌有几分真一般。
但是从那以后,你们两个都默契地没再提这件事。大内上下以为你们在垂拱殿吵了一架,其实没有。
你只是告诉赵光义你没入住他椒房的意愿,甚至逼急了还会斩断他龙椅。平平静静,认认真真地告诉了他。
赵光义听完也只是召王继恩将之前拟好的诏书带给中书门下。
反正之后赵官家的后宫也一直空置着,而你也时不时以潜龙时侍奉在旁的女官身份出入大内。
也无人敢向赵光义进言充实后宫。毕竟连赵炅自己都默许,这皇位日后是会传给太祖次子武功郡王赵德昭的。
赵光义在开宝九年十一月的时候,正式上乾元殿临朝。即位第二年改名赵炅。
帝生时赤光上腾如火,烧透是夜。
赵炅要火烧太原城。
那时你目睹了很多不愿离开家乡的太原百姓,被宋军驱赶着走。摔倒、哭泣的,有不少。
你想起了自己刚到开封的日子。
你竖剑逮住匆匆跑过的潘美,面上挂霜。
“潘节度,这是何意?”
“官家命我疏散太原百姓,两日后纵火焚城。”
有星光湮灭于眸。你只是矗立不动。
见你握剑的手还拦在自己面前,潘美终是也染上怒气:“少侠有空拦我,不如亲自去问官家。”
随后绕开你,又快跑着指挥起下属。
那天你直接持剑上了平晋寺,那里暂时做为赵炅临太原的行宫。一路走来因为你的身份,并没有禁军敢阻拦你。而你就在赵官家面前,赤裸裸地朝他拔出了无名剑,你本以为熔炉上是唯一一次向他拔剑。却没想到多年以后,你又一次朝他脖颈伸出了剑。
你的话也比熔炉上冷多了:“赵炅,你疯了。”
赵官家肩挂披风,乌发披散开,翻阅奏折的手一顿。对你冷笑道:“少侠才是疯了吧。外面还有朕的御前班直在,你以为朕不敢杀你?”
“太原不可烧。太原一烧,将无关隘阻拦北方契丹。”
“没了太原,北方还有燕云十六州,朕这次就是来收复北地的。”
你持剑朝他逼近,剑锋上落了他的发丝:“士兵尚未休息妥当,疲惫倦怠者不计其数。你就以这种状态去收复北地吗?”
“正该乘此破竹之势,攻下幽蓟,时不可失!”赵炅并未在意你的剑还挂在他脖颈旁,倾身向你压去,抓住你握剑的手,“而太原的地势极易被有心之人割据,届时腹背受敌。朕烧了太原,方能保北伐顺利。”
“太原城的百姓呢!”你质问出声,剑锋划破赵炅的肌肤,馀血沁在剑刃上。一滴一滴,落在他明黄色的披风上,五爪金龙的鳞片半开半阖吞尽血梅,平添戾气。
“朕让潘美疏散他们了,并让他们迁去并州。这还不够吗?你为何总这样,为了不相干的人拿剑对着我。在你心里什么是最重要的!”
赵炅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接握紧你的手,让剑锋吻上自己:“你想杀了朕。你的眼睛告诉我,你想杀了我。那就来啊。”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是他眸中幽火在说,他这一刻想拉着你一起死。外面均是他的亲兵,他死了,你也必死无疑。
但是你不能杀了他。赵炅是大宋的天子,他也尚未立储,他死了大宋就乱了。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赵匡胤去善待柴氏后人。
你松开了剑,任它跌在地上。紫山上的雪水会融化,你的心也跟着黄河之源的雪一起融化了,然后沉入汾水中,消失不见了。
“赵光义,这么多年了,你其实没变。你还秉持着你那套大义小民的理念。”
这下轮到赵炅忍不住了,他冲过来揪住你的衣襟,流淌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你的衣领和胸膛。是滚烫的铁腥气的火,烧透了你的五脏六腑。
“我为你改变得还不够多吗?南唐的臣子朕善待了吧,李煜朕也忍住没杀死。朕恨不得自焚以答天谴,想除尽天下赋税,这还不够吗?”
“官家不是为我改变的,是为这皇位改变的。”你拂开了他的手,捡起地上的无名剑,对他拱手,“我想与潘节度一同疏散太原百姓,望官家成全。”
后来你远远站在太原城外的山坡上,背后是丧哭的百姓,而你被夜风带来的黑烟熏得哭不出来。
或许你的心在哭。但是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十天后,赵炅车架北征。一路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一鼓作气攻上了辽南京城。
七月,辽南京宰相耶律沙援兵到了,于宋军战于高梁河。耶律沙败走。直至薄暮,耶律休哥的援兵也到了,与耶律斜轸的部队合军,分左右翼横击宋军。
敌众我寡,宋军多有疲倦,更是惊惧不已。
高梁河宋军大败。
赵炅带来的军队死伤大半。余下不多的鹰扬军一边保护着赵炅撤退的舆驾,一边斩杀冲来的契丹铁骑。
你当时正与赵官家怄气,自请去前线跟潘美一同正面御敌。却不曾想宋军多日连战,已无招架契丹横击之力。
耶律休哥带领着部队牢牢咬着赵官家。
你见此哪还顾及自己已与赵炅一月未说话了,立时策马往赵炅的舆车奔去。
身后的契丹骑兵穷追不舍,手中引弓不断,密如流星地朝赵官家而去。驾着舆车的御前统制被身后的流矢射中,已然气息微弱。
你拔剑跃起,凭虚御风间手中无名剑法心随意转,数到无形剑气与空中箭矢相撞。只一个刹那,箭杆纷纷折断落地。
林里间,宛若扎根箭笼。
你趁此间隙落于赵官家的战车上,悲痛地看向已无气息的统制。随后就将他推至一边,竟兀自替赵炅架起了车。
赵炅在你身后,欲言又止。
马缰腾飞,磨得你满是剑茧的手都疼起来了。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围保护赵炅的鹰扬军越来越少,而隐约间看到耶律休哥愈来愈近的身影。你咬牙怒道:“契丹的马太快了,我要弃车了!阿原,你随我同骑一马!”
说完你不顾赵炅是在惊愣你喊他阿原,还是主动愿意与他求和,直接一把将他从战车上拉起,丢在了马上,随后一手拉着马缰,身子站在战车边缘。一身金吾细甲发着旭日般的灼灼光辉,你用力一蹬战车,借力后翻将赵官家护在身前,与他同骑。
战车被你踹得在空中翻了几圈,砸伤了不少冲在前面的契丹骑兵。
耶律休哥双腿一夹,身下的战马快得让他身子都要临空了。但眼看你跟赵官家的身形越来越远,他终于意识到,靠追是追不上你们了。于是他立即抽出背后的契丹重弓,朝你身后射去。
你远远听到箭矢破空声,下意识大喊:“阿原,小心!快趴下。”然后按倒赵官家的身子,护在他后背上。见重箭插入你前方的黄沙中,才放心起身,随后立即拉弓反击。
你怀中抱月,神臂弓被你拉至极致,对着耶律休哥底下的战马就是奋力一击。那一箭有些射歪了,但歪打正着却是射中了那耶律休哥的左侧大腿。
只听他一声惨叫,人直接摔下马。那惨状也不知道有没有摔断几根骨头。他的亲兵见此随即纷纷下马,欲把他拖下战场。
你示警般地朝他们所在的地方又狠狠射了几箭。然后转身拉着马缰向涿州疾驰而去。
耶律休哥被你射伤,自是无法继续追逐。你和赵官家以及为数不多的鹰扬军,日夜兼程终是在第二日赶到了涿州地界。
到了涿州,就代表着真正的安全。
你舒口气,全身一懈,却发现自己现下的姿势竟全然把赵炅抱拥于怀。想到太原的那场对峙,你顿时觉得双手跟浸过沸水一般,刺得你立即翻身下马。
抬首对马上的赵炅道:“官家,涿州到了。”
赵炅也随你下马,欲拉住你的袖子:“朕还要多谢少侠。”
你只朝他笑,后退三步拱手:“官家不用谢我,我是为了天下百姓和赵大哥所托才救您的。”
赵炅嘴角一僵:“你说什么?”
“官家,如今您已无碍,需容我向您请辞了。”
“请辞?”赵炅快走几步,还是伸手拉住了你的袖子,咬牙切齿,“你在太原的时候可以走,但是你没走;你在高梁河的时候也可以走,但你依旧没走。现在你要在涿州弃朕而去吗?”
“因为我已完成了赵大哥之托。不负君命,也没有理由再待在您身边了。”
“那你的意思是,之前那些全是因为兄长?没有半分是为我的了?”赵炅语气愈发急切,眼角沁出胭脂色,恶狠狠拽住你的袖子往他怀里带去。
你轻轻拂开:“太原前,不是。”
“朕不准你走。”
“官家,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信奉民贵君轻,而您有自己的那套为大义舍小民之论。我们终究是背道而驰的。”
如今这般分离,就是你们最好的结局。没有刀剑相向,没有君命臣死。
此生不复见。
冷白的月光就该悬于高空,普照在如雪的梨花上,绵延的丹墀上,以及金碧辉煌的垂拱殿上。
你将袖子从赵炅手中抽出,然后道:“阿原,多保重。望君尽复北地,成万古贤君。”
素袍的剑客在赵官家的怒火中,渐行渐远。剑客正欲找到自己远行的家人,同他一起另寻他法拯救北地汉人、收复父亲誓死守护的山河。
后来那位在玳廊下快步而去的惊鸿娘子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内。
小宫女终是没有如愿,看清梦中高挑宫妃的如月面容。
太宗贤妃,清河人氏。少时尝救太宗于危厄,由是侍奉帷幄,忠贞不渝。太平兴国四年,帝亲讨北汉,妃易弁而从,昼夜仗剑护跸。及高梁河之败,六军溃散,虏骑追蹑甚急。妃独御舆车,护驾至涿州,途中引弓射箭,重创耶律休哥。然天妒琼英,未及凯旋竟薨于行。芳魂渺渺,青史寂寥,徒留后人抚卷兴叹。
——《宋史轶闻卷中一》摘
分支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