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家一直是氏族里最特立独行的家族。
具体可以表现为,宋家出了不少隐士怪才,就连宋家这一辈的轻时公子,天天在道馆,即便出来行走也整日穿着道服,不问仕途问鬼神,同龄的人要么专心学业,要么一门心思振兴家族,而宋家却从不管束这个。
宋家的怪,还在于府邸的位置。
其余世家,最爱在皇城中心地带圈出一大片位子,建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些讲究的,更从南省请来工匠大师,建的精细巍峨,一步一景。
宋家却不然。
不仅府邸选在靠山靠水的偏僻地方,就连装饰,都爱个自然之道,只种花种草种树,弃了白玉,只用白石作栏,也不铺路,用碎石子充数,只消雨天不太过泥泞便是。
宋轻时的丹房就在他院子的一角。
门口守着几个约十五六的小厮,个个愁眉苦脸,不时侧耳听屋里的动静。
“都一天了,公子不吃不喝的,这怎么能行?”一浓眉大眼的小厮悄声道。
“公子不让进去,昨个我进去送饭,被砸了脑袋,今天你去?”青衣小厮用胳膊肘杵他。
“我才不去,公子气了这么久,我要是再被打也就罢了,万一公子气个三长两短,你能担当的了?”
两人不住推搡。
宋轻时在屋里,他瘫坐在往日打坐的垫子上。一身绣鹤绣松的道袍破皱皱巴巴,浑像是在身上裹了四五天。
他也没梳头,头发乱糟糟的,手上常拿的拂尘被扔在不远处,一点也瞧不出来主人往日的爱惜。
他在想那日的事。
仿佛梦魇一般,反复纠缠着他。
明明孟合欢就要成亲了,他终于可以放下她了,这股得不到被拒绝的执念就要消失了,不是么?
但为什么,心里却越来越慌?
孟合欢她,看着自己的目光,为什么就像看一个陌生人?
难道她就这么容易忘了自己吗?
呵,机关算尽,最终还不是嫁给一个病的要死的人,他宋轻时倒要笑着看着,看她如何在摄政王那奸臣府邸,活得痛苦挣扎,看她如何在奸臣一败涂地之际,作为他的家人,身披枷锁,游街示众,千年万载,被百姓唾骂。
她不是自负清高,不愿意做皇帝的妃子吗?
她不是野心勃勃,看不上宋家的闲散无为吗?
宋轻时想到这处,轻扯嘴角,眼里露出讽刺的冷光。
没错,孟合欢就是这么一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
他就要看看,她如何在那富贵王府里毒入肺腑,一步一步进入深渊。
门外,雕虎影壁旁转过来一群人。
“好像是夫人?”小厮嘀咕一句,立刻拉着另一个去门口候着。
“轻时还是不吃饭么?”三五个青衣侍女搀着一大约三十左右的夫人过来,她看了一眼关紧的门窗,眉头紧皱。
“这么冷的天气,怎么不生炉子?”
檐下炉子炭火都摆放在外边,看这数量,大概是这几日的份例都没用。
“把门打开。”张夫人身边的婢女道。
小厮们几乎欢天喜地:“万幸夫人来了,您要劝劝公子,有什么事也不要为难自己啊。奴才们去厨房照看着,给公子提饭去。”
门被推开,里边也毫无动静。
张夫人进去一看,只见到处乱糟糟的,地上全是摔碎的东西,碎片落了一地,身边丫鬟惊叫一声,连忙喊人收拾。
屋里压抑着一股沉闷的气味,仿佛许久未曾开过窗一样。
“去,把窗户打开。”夫人吩咐小丫鬟,又往里间走。
丫头撩起帘幔,张夫人一眼看见自己那的儿子,潦倒颓丧地坐在地上。
“看看你,哪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样子。”她长身玉立,冷眼相看。
宋轻时怔怔道:“母亲来了?”
丫鬟打开窗户,刺目的光和寒到骨头里的风瞬间纠缠过来,叫他不由闭上眼睛,身子缩了缩。
好在丫鬟极有眼力见,提来炉子,木炭燃烧,很快让这冰窖一般的屋子暖和起来。
“你这又是怎么了?”抿了一口茶水,张夫人才有心情看收拾过的糟心儿子。
宋轻时梗着脖子不说话。
张夫人却敛目看他:“怎么,又是为了那位公主?”
宋轻时爱慕长宁公主,这在宋家已经不是个秘密了。
宋家多狂人狷生,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没见过,故而,宋轻时这事都挂不上个号。
再者说,追求小娘子不成被拒,由爱生恨这等事,实在算不上个事。
唯一不同的,就是宋轻时太过骄傲,满心以为自己所要的东西一定会得到,从来没有想到,长宁公主还有不爱他拒绝他的选择。他表明情意时多骄傲自得,被拒时就有多恼怒。
宋轻时咧唇一笑,也不知是自嘲,还是旁的什么。他确实一直以爱慕长宁公主为耻。
一个孤女,又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脉,世家贵族,逍遥王祖上不过是个猎户,入他宋家卖身当仆从都不配。如今他宋轻时瞧上孟合欢,真是连世家清名,自己的尊严体统都顾不上了,哪怕被人背后说闲话,他也一定要娶她。
可她呢,竟然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就是现在想起来,他也是一腔愤怒不平。
那女郎听完他辗转悱恻,几月才成就的求爱诗,半晌没有说话。
彼时他沉浸在第一次表白心意的忸怩羞涩里,心跳声已经夺去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那女郎什表情神态,又做了什么反应,自个如雾里看花一样,现在想来一概不知。
只记得她说,当他宋轻时是好友知己。
奇耻大辱!
宋轻时只觉一桶数九寒天的冰水泼过来,将他的满心欢喜冻成了冰块。
一腔爱意在最盛之时,转为浓稠的恨意。
现在想起来都是牙根痒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