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宗彦没说话,只用一双入炬眼眸紧盯着他,“贤侄,我是请求在先,可这并不代表我愿意拿女儿和你做交易。”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都很简单快速,一点即通。
程岐并未在意桑宗彦话里骤然多出的几分敌意,反倒是好脾气地弯了弯唇角,“桑虞是个活生生的人,自然不能当作交易的东西。”
“我想问的,是您的意思。”
铁锈般的腥甜在口腔涌动,桑宗彦掩饰型地轻咳了声,猛地抬眼。
视线之内,青年半张脸笼罩在地牢的昏暗中,微弱火光下,冷调的皮肤影影绰绰,苍白的唇嗡动,“不瞒您,我才做官不久,能力有限。”
哪怕是祖上荣耀傍身,又有家族的帮衬,他也依旧是摸着石头在过河。
更不必说,小皇帝根本没有全心信任他。
对方只是需要一杆枪,好让他能够刺伤胡家,至于这杆枪是谁来当,当的怎么样,他大抵是不会太在意的。
他的声音低了些,幽闭环境内,竟恍惚显出几丝蛊惑之意,“我自己尚且是泥菩萨过河,恐怕......也是很难保住您的女儿的。”
程岐承认得干脆,桑宗彦看不清他的神情,正思索着,冷不丁儿又听他问道:“再者,晚辈还有一事未明,恳请您能解惑。”
说是恳请,程岐也没有一丝要等待的意思,继续道:“您和魏家有合作......”
但却依然先找上了他。
意识到这点,程岐的面色和缓几分,一双深邃的眸子静静望来。
对方话语未尽之意,桑宗彦心知肚明,心里暗自吃惊的同时,难免也会有所疑惑。
毕竟先前在桑府那次......程岐拒绝得可是毫不留情,丝毫没给他们机会。
可等他卸了那些心思,对方反倒改变主意自己找上门了?
态度骤然转变,桑宗彦摸不准他的意思,索性直接道:“你想如何?”
“我只求你给阿虞一个容身之所。”
涉及独女,桑宗彦放缓了语调,“我自会给她留下能够傍身的钱财。”
程岐闻言,意味不明地哂笑了声,吐露的气息平缓,但眼底却是多了几分急促之意,“安身之所......”
得以立足容身,是谓安身之所。
青年隐藏于昏暗火光下的双眸,衬着他那一张清隽的俊脸,棱角分明,眼底的光更是有一刹那亮得吓人,像是野兽即将挣脱牢笼。
须臾,又归于平静。
程岐一步步走至桑宗彦身前,缓缓弯下身,慎之又慎,“当然好。”
向对面的人承诺,“晚辈自当不遗余力,给阿虞一个安身之地。”
桑宗彦俨然是做了许多心理建设,或许是以为要大费周章才能说服程岐,也或许是根本没料到他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来同他接触。
好似很轻易地得到了承诺,他整个人的精神有一瞬间的恍惚,下一刻骤然反应过来,一双手直直握上了程岐。
大约是紧张,虎口处的薄茧竟都在隐隐发着颤,“你发誓。”
“发誓。”程岐应的没有一丝犹豫,“阿虞在我身边,她的安危永远在我之前。”
桑宗彦久久地凝望着他,像是要把这个年轻人此刻的神情永远记在心底。半晌,整个人有几分力竭,猛然开始咳嗽起来,喉咙发紧,一口鲜血赫然喷出。
待程岐目光下移,眼前赫然出现一抹鲜红。
桑宗彦微屈着背,下一瞬,又强撑着挺直,“好。”
年至中年,走南闯北,他地发丝本就有些银白,再加上接二连三的祸事横来,眼前的人......俨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程岐心中隐约有个不太乐观的猜想,顿了下,有些复杂地开口道:“其实,也是有可能脱身的。”
他似乎是善意的,但面容极冷,从始至终吐出的话语都如刀子一般,“假死,或许可以一试。”
明明是胆大包天的妄语,偏偏眼前的青年说得毫无心理负担,简直就跟说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随意。
桑宗彦第一次意识到了些某些过去没有好好观察过的事情,神情一肃。
他匀了匀呼吸,到底还是劝阻道:“怕是徒劳。”
如此,程岐便不再继续开口了。
但他面上的意思,分明是某种默许,桑宗彦对上这样的目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要是自己突然改变主意,对方就会立刻想办法去试试。
有种......极淡的疯劲儿。
大胆又自负。
牢房外,浅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默契地停下了话头。
程岐最后看了桑宗彦一眼,仿佛是明白这是最后一面,他的神情难得出现了几丝除了冰冷和淡然得体之外的情感。
当下真实的情感。
火光跃动,伴着某处轻微的撕拉声,铁链将一切隔绝在外。
程岐出了大牢,神色平淡,为他引路的官员只觉得他身上生人勿进的气味更浓了几分,识趣地没再开口。
夜风簌簌,他独自向前,身影被拉得很长,与斑驳的月光交叠,像是剪影。
随风即逝。
......
寅时,月光徐徐洒落室内,书房烛火莹莹,桑虞的背影孤独地映在窗纱上,有些单薄。
距离桑宗彦被突然带走,已经过去大半日了,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的一颗心也跟在油锅上煎似的,一团乱麻。
府内大半的人几乎都被她派了出去,甚至......若不是府里必须有个主事人,桑虞恨不得自个儿去走去问。
派出去探查消息的人一茬一茬,可得回来的消息却是少之又少,近乎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