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牧舟竟不记得家里有这么舒服。
自从那天她全线崩溃,不知道该何去何从而给母亲打了电话后,她就过上了睁眼有饭吃,闭眼有床睡,还二十四小时有人关心的日子。
每天早上,她睡到日晒三竿才起,总是被父亲徐钟熬的荠菜黄鱼粥给香醒。吃完早饭,徐牧舟往沙发上一躺,一边摸着满足的肚子,一边观看母亲徐馨在一旁录自媒体视频。
徐馨闲不住,退休了以后开始经营自媒体账号,在网上讲述自己以前当律师时的各种奇葩案例,还时不时会接一些从业者的有偿咨询。
等徐馨录完,徐钟会把沙发上的牧舟拉起来,让牧舟和他一起摘菜,准备晚饭的食材,或者干脆把牧舟也拉去附近的菜市场。
徐钟做晚饭的时候,徐馨会在一旁拍视频,录做饭教程,经营另一个账号。徐牧舟此时总会反坐在餐椅上,下巴抵着椅背,悠闲地看着配合默契、快活地忙碌着的母亲父亲。
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徐牧舟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如想象中的那般,觉得这种生活琐碎、无聊。相反,她的心越来越宁静,烦恼越来越少,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再让她挂心。
除了失踪的赵月关。
那天的街头争吵之后,赵月关便不知所踪了。
那天徐牧舟当街崩溃大哭,打电话给母亲,被接回家休息了几天。待她终于缓过劲来,在徐馨的陪伴下回到租住的房子里时,才发现,赵月关的衣柜已经几乎清空,伪造的□□、假材料也不在了。
徐牧舟为他购置的通信指环被放在餐桌上,指环下压着一张纸片,上面用眼线笔写着:别找我,放心,我不会捣乱。
赵月关会去哪里呢?
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赵月关在西安北站下了车。
到达的时候已经是夜间了,车站却还是灯火通明、熙熙攘攘。赵月关独自拉着行李箱,走出出站口才不过两分钟,就有一个穿着条纹polo衫的胖男人迎了上来。
“美女,住店啊?我们那儿有二十四小时安保系统,全流媒体频道,全智能家电,全息电视——”
“不用。”赵月关摆摆手,示意他走开,“我家住这儿。”
“回家啊?那也可以坐我的车啊。放心,我这不是黑车,在市政府有登记的。而且,坐我的车不用排队,你看那队长的——”男人不依不饶地追着赵月关,弄得他都有些烦了。
赵月关停下脚步看了看,等待出租车的队伍确实有些长,于是说:“你哪儿都能去吗?我家住得可比较偏。”
“哪儿都能去!”
“行。”赵月关把手中的行李递给胖男人,“去临潼区骊山北麓。”
“具体什么地方啊?”胖男人接过行李箱,带着赵月关朝他的车走去。
“到那儿了再和你说。”
上车后,赵月关坐在后座,头贴上了车窗。
快要入冬的西安已经挺冷了,比仍然像个暖炉似的深圳不知道凉多少倍。但是赵月关感受不到,仍然穿着短衣短裤。
胖男人问他,姑娘,你不冷啊?
赵月关摇了摇头,神情有些落寞。
今天是农历十月一日,上一世的时候,该过年的日子。
前世的新年永远是早有预备的,从几个月前开始,宫人们就在准备各式各样的庆典和仪式。过年那天早上,自己早早地起来,先是祭祖,再是坐等各个宫苑来的人——里亲外戚、前臣后妃们依次参拜和问候。
这一天,平日里再不对付的人都看上去面善了起来,虽然繁文缛节的有些麻烦,每个人倒也乐在其中。
到了下午,要去看角抵,看那些壮实的莽汉拼尽全力把对手摔在身下。自己一声“赏”,拔得头筹的人便乐开了花。再之后是歌舞表演,伴着音乐的响起,开宴吃席。
总有那么一个大臣,会假作突然心血来潮,提议大家击鼓传花。鼓声停时,手里捧着花的人总要假意推拒一番,继而走到大殿中央,开始表演准备了好几个月的节目。
若是花不巧落在了自己手里,便能看见击鼓的人吓得一哆嗦,赶忙继续敲起鼓来……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今夜是他复活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却无人伴随在身旁。别说蒙恬王翦扶苏胡亥,就连徐福、范雎,甚至是杀千刀的李斯和赵高都不见人影 ,他们的魂魄应该也都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
这么晚了,这个时间,如果在前世,宫宴已经散了。仆从们都以为皇帝已经睡下,实则自己会悄悄起床,到母亲被禁足的院落里,去和她说上一会儿话……
一切都不复存在了,上一世的情谊全部化为泡影。就连这一世的徐福后人,都也和他闹翻了脸。
这么想着,赵月关觉得有些躁闷。恰巧司机师傅又是个健谈的人,烦得赵月关不得不闭眼装睡。
待他被“叫醒”时,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已经到达了不知是什么荒郊野外。周围的灯很暗,抬头竟能看见隐约不清的星星。
“骊山北麓,到了。姑娘,你家在哪儿啊,是这景区附近的工作人员?”胖男人问道。
“嗯……你就把我放这儿就行。”赵月关看了看四周,推门下车。
“那可不行。”胖男人一边把行李从后备箱自动起落架上拿下来,一边说道,“这附近荒山野岭的,这些年生态保护又搞得好,万一有狼呢?”
“没事,这里我熟。”赵月关笑笑,狼有什么好怕的,狼可嚼不动他。
“姑娘啊,我说你自己一个人,拖个箱子,还穿这么少,万一冻着了,遇到猛兽了,那都麻烦。”胖男人说,“你家具体在什么地方,告诉我,我送你去。”
赵月关站定了身子,看了看远处眼熟的山包,指了一下,说:“在那里。”
“那是秦始皇陵。”胖男人看着她指的方向,“你家住坟里啊?”
赵月关露出微笑,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好死不死的,路边草地里的一盏应急消防地灯亮了,惨白的灯光从下往上照亮了赵月关微笑着的脸。
光影交错之下,赵月关的笑容显得那样狰狞。
巧的是,正好一阵强风吹过,赵月关那本来就因为假寐而在车座上蹭散了的发髻,此时彻底松了开来,黑发骤然垂落,被风吹得糊了一脸。
胖男人看着眼前这景象,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怪叫,一溜烟地跑上车并踩动油门,消失在了夜色里。
“哎!你还没收钱呢!”
坐霸王车可不是他的本意,但谁不乐意省点钱呢?赵月关耸了耸肩,拖着箱子向自己的皇陵走去。
他突然想到,其实司机师傅也没害怕错,从某种角度来说,自己确实是一只两千年前的鬼。
赵月关向陵墓走去。他并不需要住什么酒店,因为他根本不用睡觉——刚才已经在高铁上充满了电。他现在只想回到他的“家园”。
赵月关早已在网上查到,咸阳宫、阿房宫、甘泉宫、骊山宫都早已不在,就连咸阳城都只剩下了断壁残垣。
想到此处,他又不禁为自己上一世的心高气傲而感到可笑——当时因为一统了六合,当上了千古以来的第一个皇帝,便认为自己成了神了,无所不能了。然而,坚硬若磐石都无法抵挡千秋万代的风雨冰霜的侵袭,自己一个凡胎肉身,可不就得落这么个荒唐四不像的下场吗。
徐牧舟可以回家找她的母父,自己却连家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