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话又说回来了，世事哪能全然称心如意呢？皇帝都能得永生了，那他小小徐福保护一下自己和后人，也不算过分吧？

徐福决定，只告诉皇帝先死后生、作法两月的事情。至于将会失去天下，以及需待两千年后才能借女身复活之事……细节，无关全局的细节而已，就不必特意提起了。

在石头上刻完字后，徐福还将那块雕刻了数周的玉璧紧紧包好，给了阿柏，叮嘱她一定要将这包袱和一句话带给那天在集市上遇见的乞人。“今年祖龙死”，阿柏背了十几遍都没错之后，徐福才放心地让她去了。

一切都安排妥当，徐福带着阿柏和吴五，踏上了回都城的路。

徐福不知道，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途径小院，想进来讨口水喝，发现了那块刻有大逆不道字眼的陨石。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去报了官。消息迅速传开，地方官员将此事上报朝廷。皇帝闻言大怒，命人彻查。

徐福此时正在慢悠悠地往都城去，一路上吟诗买醉，偶尔开开阿柏和吴五的玩笑，逗得两个年轻人面色通红，好不快活。官员们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为了搪塞皇命以及邀功升迁，干脆捏造了一批“作乱者”，试图以此平息皇帝的怒火。

皇帝勃然震怒，挥斥雷霆，那帮无辜的替罪羊就这样牺牲了。

不久之后，终于回到都城的徐福在一个酒馆听到此事，大惊，一边喊着造孽，一边丢下阿柏和吴五，只身去面圣。见到皇帝之后，他来不及叙旧或讲述这一路的艰辛，当即说明了那陨石的真相。

“那是我为皇帝祈求长生，和蓬莱仙姑的契约石，上面的字是我刻的！”

赵政听罢，刚才因徐福回来而产生的喜色顿时荡然无存，阴沉着脸道：“你咒朕死？”

徐福毫不慌张，低头叩首，将蓬莱仙子的天命悉数道出——当然瞒去了两千年死期以及女身的事情。

赵政听完，在不可置信的同时，更觉五味杂陈。

他竟然为了追求长生，阴差阳错地害死了一批无辜的百姓。

悔不当初，赵政忙请博士作《仙真人诗》，让一队乐师从都城一路奏到东郡，为冤死的人们超度。

更令他难解其中味的，是徐福所说的“先死后生”。这所谓的长生，“永生之道”，竟要以先死一次为代价。

“皇帝万岁，这次需要您暂时隐入帝陵，使魂魄游于阴阳之界。我将作法二月，护您安然渡过，之后便能重归人间，永无别日。”徐福的语气小心却暗藏急切，“这是仙人的安排，天命使然。”

赵政沉吟良久。

见皇帝犹豫，徐福说出早就想好的托词，直击赵政心底的渴望：“皇帝，‘地分’之意，是您复生后，将收复匈奴，开疆拓土，重建分封以定万世基业——故称‘地分’。地分，是大地分封之意啊！”

胡诌，向来是徐福的强项。

“……容朕想想。”

“天命不可违啊，皇帝。”

赵政仍有顾虑——要先死去，再活过来，那万一活不过来了怎么办？谁知道自己死后的那两个月会发生些什么？

而且，这真的是天命吗，怎么会有如此荒唐的天命？

赵政让徐福将他是怎么进入蓬莱仙山，如何遇见蓬莱仙子，又怎样去东郡遇陨石等一连串事情，在几天之内翻来覆去讲了不下百遍，却还是觉得难以定夺。

徐福的故事玄乎其玄，但这老小儿向来目无权贵，这次回来却前所未有地恭敬虔诚……难道是真的遇见了仙家？

难道先死而后生，真的是天命？

就在赵政纠结不已之时，突然有一名使者求见。

赵政宣他上殿，只见使者手持一玉璧，说是路上被一乞人拦住，乞人让他将玉璧交给滈池君，并说：“今年祖龙死。”

赵政命人传那玉璧上来，一看，觉得眼熟。

在赵高的提醒下，他才想起来，这玉璧竟像是自己八年前投入长江，祭祀水神的那一块。

行吧，天要我死，自是有安排。

赵政开始布局一切。

为了不被人知晓他将死去的事情，他称“祖龙”指的是人类祖先，与他无关，要死的不是他。

为了让徐福到时候可以安心作法，不被发现，赵政安排了人，去驱散皇陵附近的老百姓。

总不能平白无故赶人搬家，于是赵政假称自己为玉璧一事占卜，占卜的结果是以迁徙为吉。因而下令迁移三万户人家到北河、榆中地区，为了补偿，每户授给二十等爵。

为了不让朝中大臣起疑皇帝竟然两个月都不露面，赵政假作安排第五次巡游。他无比信任地将整件事情都告诉了赵高，让赵高声称陪同皇帝，带领巡游车队去四处转转，两个月后返回。

这样一来，到时候死而复生的赵政就可以像没事人一样，回到朝中主持朝政，抗击匈奴。

谁知，赵高听了这一番诡事，竟嗅到了绝佳的时机。

他与李斯早有反心，想借拥胡亥上位，实际操控天下。本来觉得皇帝太过全盛，无处下口，这下终于让他们等来了机会。

赵李前去收买徐福，让他不要做法复活皇帝，事成之后将封他为九卿之一的“奉常”，掌管祭祀大典。

当然，这是敬酒，如果不吃，定然有罚酒等着他。

徐福对皇帝虽然不是百分百忠诚，但也从未想过要彻底背叛。他本来的隐瞒是基于“无伤大雅”的基础上的——反正皇帝想永生，那不论如何，他徐福确实是会让皇帝永生。

但如果听从赵高和李斯的，就是彻底地让皇帝死。皇帝待他不薄，他不忍这么做。

但徐福也知道，两个月后皇帝并不会复活，他复活的日子是两千多年后。

两千多年，赵高和李斯的子孙都死了好几茬了——如果赵高能有子孙的话——秦始皇复活了，他们也不会知道，所以，何必硬碰硬呢，假装答应就是了。

计划开始进行，各方都怀了鬼胎，打着各自的主意和算盘。待终于到了中元之夜，赵政和徐福进入帝陵，徐福布下阵法，将丸药交予了皇帝。

另一边，在“巡游”途中的赵高和李斯也密谋好了：等车队再行进一段时间，他们会故意买来臭鱼烂虾，同时放出消息，说皇帝已死，鱼虾是为了掩盖味道。

如果直说皇帝死了，别人肯定是要验尸的，那就会被发现车里空荡荡的真相。但是，如果死咬着说皇帝没死，但是车里臭气熏天，还不让任何人看里面的情况，也许久没有人见过皇帝，那么——

这种听起来奇诡的谣言比什么都传播得快，很快就能传到朝堂大臣们的耳中，连信使都省了。到时候，天下大乱，他们只要趁机仿造圣谕，废扶苏，立胡亥，这天下就尽归他们囊中了。

而当时在黑漆漆的帝陵里的赵政可不知道这么多。他手握丸药，躺在徐福摆下的阵法中央，准备赴自己的天命之死。

许是人之将死的缘故，赵政心中突然升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多愁善感。看着身旁双膝跪地，恭敬地等着复活自己的徐福，赵政叹了一口气，双眼竟然涌出了热泪。

赵政卸下平日里霸气君王的面具，泪眼婆娑地对徐福说道：“朕这一辈子疑这疑那，最幸之事，就是还有你可以信任。”

这话他说得无比深情，动人心脾。说完，便将丸药吞下，极苦的滋味让他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看见皇帝如此真情流露，徐福实在是自觉有愧，此时再难忍受心中的内疚，一时情难自制，张口吐出了真相——不光是赵高和李斯的反叛，还有仙子实际上的指示——皇帝要在死去两千多年之后，才会被他徐福的后人复活，而“地分”的意思，就是天下将再次分裂，是皇帝要为永生而付出的代价。

“天命难违啊，皇帝。在您想求永生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经注定了。仙子说，您将在死后的第三十八个甲子年，借女身还魂。”

“什么？女身？赵高？李斯？两千年？”打击来得太快太多，赵政一时间不知道该先对哪个做出反应。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支起上身就开始用手指抠喉咙，企图把那丸药吐出来。

然而，一切已经晚了，一股股红黑色的血液从赵政的口鼻处涌了出来，滴在陵墓里的地上。

看见向来高贵的皇帝此刻竟如此狼狈，徐福痛心疾首，悲号道：“您放心，皇帝，我一定好好施展法术，绝对不会耽误您在第三十八个甲子年的月圆之夜复活。”

“第三十八个甲子年，朕他大爷的骨头都没了！”

这就是千古一帝死前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