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慧柔很羡慕余稚乔,羡慕她出生时的环境条件,羡慕她有哥哥护着,羡慕她有父母的偏爱……
每个家里的老幺都是幸福的。
她忽然想起在书上看到的一段来自王尔德说过的话——
“受苦是一个很长的瞬间。这是一种凝滞的生活,时时事事都由一个不可变的模式控制,我们吃喝、起卧、祈祷,那些一成不变的律法,这种令人麻木的凝滞,使得每一天都暗无天日,都在重复着过去的日子,分毫不变。”
陈慧柔觉得自己婚后像进入了一个更加枯燥凝滞的升级模式,本以为会很难适应,果然,人就是很容易被驯服的高级动物。
次日,刚进办公室的黄沐卿从包里拿出两盒磁带,往陈慧柔桌上放:“我让我大哥帮忙录的,张学友和李克勤的歌。”
“粤语歌?听不懂。”
陈慧柔推了推。
“不是,吻别是普通话的,你听听看,港乐真的很好听,就特别适合在下雨天,把屋子里的窗帘拉上,光线不能太亮了,周围也不能有吵闹声,最好做家务的声音也不要有。”
黄沐卿背靠着书桌,双手放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眯着眼睛描述氛围时,整张脸都写满了幸福。
“你把录音机声音调大,然后坐在窗台前,像我这样闭着眼睛听,伴随着窗外的雨声,就算是粤语歌,你也会觉得每句歌词都能听懂,还能跟着它的旋律哼。”
陈慧柔抬眉,笑着看黄沐卿:“有时候我觉得,你才是语文老师。”
黄沐卿眼睛亮亮的:“数学并不影响我对浪漫生活和艺术氛围的追求跟享受,如果数字能够跟艺术结合,我想我会愿意从一个严谨客观有逻辑的圈子跳进另一个色彩缤纷又充满活力的地方。”
陈慧柔认同:“你一直都很浪漫也很有活力。”
“陈老师,传达室有您电话。”
退休后留在学校传达室负责接收电话、报纸、信件的郑老师过来敲门,老花镜挂在脖子上,等陈慧柔走近了才小声说:“是序洲老师,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好的郑老师,谢谢您。”
陈慧柔快步朝传达室走去,今天周四,余序洲是不回家的,如果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也不会给她来电话。
“是我,怎么了?”
陈慧柔一拿起电话,心就跳得飞快。脑子里过了无数种可能猜想,最后停在“调职”这个点上。
余序洲和她说过,正在争取。
“是不是你要……”
“大哥被下岗了,妈听到消息晕过去,你回趟家看看。”
两人异口不同声,陈慧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底闪过一丝失落,调整语气问道:“被下岗?大哥那么年轻怎么会?”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稚乔就给我说了两句就把电话给挂了,我赶不回,你先去看。”
“好。”
挂断电话,陈慧柔都还没彻底缓过来。
90年代初期,个体私营食品企业崛起,国企受到不小冲击。去年六月份,县里以罐头厂为试点,实行租赁制改革,改制后机制转换,租赁方拓宽了经营门路,在企业内部也进行了人事、劳动、工资等改革。
调动员工生产积极性的同时也调整了企业产品结构,听说生产经营直线上升,效益不错。
今年年初,又传出厂里政策要变,但也只是针对那些职工子女,下岗这个消息她听都没听过。陈慧柔不敢耽搁,回办公室收拾好东西,和黄沐卿调了下课程安排就赶紧回家。
客厅里,余光亮坐在主位上,一脸愁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余稚乔拿进厨房倒在垃圾桶里,又把屋里的窗户一推到底,通风散味。
陈慧柔跑上楼的,还在小喘气:“爸,妈呢?”
余光亮指了指里屋,房门紧关着,陈慧柔正准备敲门进去,就听见里头传来指责声——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不要去工厂不要去工厂,你就是不听!放着教师这个铁饭碗不要,去当工人!”
是赵婷的声音,听上去气力还很足,怎么也不像是刚晕倒的人。
余序南也在里面,方才进门也没有看到嫂子黄蕾的鞋,她人应该没来。陈慧柔思虑再三没进去,转而拉着余稚乔去房间里问清情况。
“工厂说以买断工龄的形式,让大批职工离开,说是国企改革,镇上厂子也得跟上。如果需要找工作,厂里可以帮忙开介绍信。”
陈慧柔:“你们布厂呢?”
余稚乔在电气植绒布厂上班,80年代厂子还被省定位先进企业,90年产值创高峰。但到了92年后,市场急剧变化,布厂生产也在走下坡路。
余稚乔点头:“几个厂都同步开了职工大会,结束时厂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但我不在名单里,布厂这次针对的还是那些工龄比较高的老员工。”
“对啊,我理解的也是这样,厂里老职工多,有些都待了大半辈子了,三十四十年的一大把。大哥怎么也轮不到吧,正当年,又是技术岗。”
余稚乔拉着陈慧柔,示意她俯低身,又瞥了眼客厅,见余光亮还坐在原来的位置,这才小声解释:“咱家没有关系,有的人走动一下就灵活了。”
隔墙隐约能听见啜泣声,陈慧柔拉了把椅子坐下,一时也没了招。
余稚乔有些懊恼:“我本来以为大哥和我一样,不会被下岗,结果我一回家就听见嫂子在哭。”
“所以你回来后就跟爸妈说了?”
“我只偷偷跟爸说,结果被妈听到了,她当场就晕过去了,吓得我只能给两位兄长打电话。”
陈慧柔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子,骂又骂不得,只能干巴巴道:“这事是大哥的事,要说也得大哥自己来跟爸妈说,你确实不该。还好妈没出什么事,不然急死你二哥。”
余稚乔:“我这不是太慌了吗,听到消息都愣住了,嫂子刚怀孕,大哥就没工作。”
“别说了,这儿有我,你先回去,家里留嫂子一个人,也不放心。”
陈慧柔催促着余稚乔赶紧回去看着。
余稚乔:“行,那二嫂有什么事你再叫我。”
陈慧柔什么话都不想说,只想催着这小祖宗赶紧走,临了还不忘吩咐她:“在嫂子面前嘴把着点,大哥的事别瞎出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