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尔塔的电话在天将明时打进来,米拉确诊为急性阑尾炎,已经住院了。骆峤给出的判断准确而快速,她在电话里说想当面致谢。
“不用谢,”骆峤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声音很轻,尾音几乎消融在窗帘晃动的阴影里,“是保护区医疗队反应及时。”
对于这种来自于病患家属的感激情绪,他总是羞于接受。他经常觉得自己做的还太少,但得到的情感回馈却过多。
电话挂掉后骆峤也没睡,他坐在床边看手机,相册里第一张就是他早上拍的钱自莱,没对上焦的一块皮肤。但他现在一伸手就能触碰到真实的钱自莱,此刻正在朦胧的晨光中呼吸。钱自莱的眼镜就搁在床头柜上,他鼻梁上有两道被镜框压出来的痕迹,骆峤伸出手替他揉了揉,然后收获一次钱自莱的皱眉。
“痒……”
骆峤赶紧把手收回来了。
钱自莱迷迷糊糊地听着骆峤用英语和玛尔塔交谈,他现在可谓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额头还有淤青,手臂上凉飕飕的,估计是骆峤后来又重新帮他涂过药。他一翻身就又睡过去,再醒的时候骆峤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夜雨在露台积成浅塘,骆峤蹲在露台边缘,正用树枝疏通排水沟。钱自莱隔着窗户看他卷起的裤脚,右腿溅了泥点,左腿却干干净净,像刻意保持着某种不对称的美感。
他一清醒就想起昨天如何脱口而出那个荒谬的提议:你当我的导游吧,直到你的假期结束。
直到你的假期结束……
假期结束……
他昨晚是又喝醉了吗?没有,那为什么会任由自己说出这种话,当时他到底在想什么啊?
钱自莱恨不得以头抢床,如果说直到昨天为止,来到这里都是他人生中做过最冲动的事。那么现在,此刻的冲动早已超越横跨大陆的飞行,成为迄今为止人生中最失控的抛物线。
他懊恼地把头埋进被子里,直到骆峤把自己整理得清爽干净,端着什么东西走进来,站到他面前了。
“阿莱哥,”骆峤迫不及待地要和钱自莱分享,“玛尔塔说米拉的状况很稳定,准备手术了。”
钱自莱强装镇定地抬起头:“我知道,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听见了。”
他从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眼镜戴好,面前骆峤的脸就由模糊变得清晰:“都是多亏有你,如果没有你,我们昨天都不知道怎么办了。”
骆峤他下意识地就要反驳,怔忡的瞳孔里映出钱自莱的表情:“不是,是医疗队反应……”
“如果不是你让我打电话,医疗队怎么可能来的那么快?”
骆峤端着餐盘的手指骨节分明,碗里的枸杞玉米粥腾起袅袅热气,他只说:“先吃早饭吧。”
碗底与玻璃台面相触发出清响,骆峤袖口卷到手肘处,露出的小臂线条流畅,昨夜给米拉做诊断时绷紧时的肌肉线条似乎还在眼前晃动。
钱自莱推了下眼镜,自然地翻身下床:“你是非常专业的医生。”
所以不要露出昨晚那样的表情,说出那么沮丧的话。
骆峤不太想,或者说不太敢回应这个定论,他只说:“粥要凉了。”
钱自莱盯着浮在粥面的枸杞,想起这双手昨夜如何稳定地扣在米拉的脉搏处。不锈钢勺突然碰响瓷碗边缘,他抬头撞见骆峤欲言又止的眼神。
“有话就说。”
“你昨晚说的,当你的导游直到我的假期结束,是什么意思?”
钱自莱边咀嚼边回复:“字面意思。”
已经说出的话,即使再懊恼他也不会收回来了,而且当他看清楚骆峤这张脸的时候,他突然理解玛尔塔说的“非洲冲动的空气”。
当看到骆峤时,确实有某种冲动而危险的东西在滋生。
“假期结束之后呢?”骆峤看着他。
钱自莱舀起半勺粥又放下:“结束以后,你就该回医疗点了吧?”
这话一出骆峤就愣了,是啊,他是要回去的。就像他自己想过的那样,布琼布拉让他痛苦,毫无秩序的社会让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来到这里,甚至怀疑自己是否适合当一名医生。
但与此同时,他也无法离开这片土地,在这里他见证了太多人的死亡与新生。当他意识到生命的脆弱时,也为生命的坚韧而欢呼,布隆迪是他永远无法坚定地逃离的,一个暗黑的乌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