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七月份的一天,知了在大槐树上嘶嘶地鸣叫。红娘使唤辛三跟陈水去禾坪上翻谷子,正午的太阳洒下浓烈的光晕,辛三被晒得双颊泛红,陈水接过他的耙帚,让他到树荫底下休息。
禾坪地势高,没太阳的地方凉风习习,辛三在树底下眯着眼看他哥。两人六月份一起结束初中课程,站在中学操场上听完了最后一番讲演,迎来了毕业式。
他跟陈水各自回宿舍收拾行李,准备买下午的车票回家。行李捆好,陈水过来帮他拎箱子,辛三在镇中学读了三年,除学校发的课本外,他还自个儿抄录了不少习题集和课外书,他过生日时,陈水也会攒钱给他买。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有几十本,红娘给他打的那个箱子已经塞满了,他只好另外找宿舍阿姨花钱买了一个蛇皮袋,用来放他的衣服和被褥。
同宿舍的朋友劝他在阿姨那称斤卖了,既省力还能攒几毛钱路费,辛三不愿意,陈水也不让,他说,这是你三年的财富,哥就是扛也要帮你扛回去。
辛三拖着大蛇皮袋跟他哥来到圩上,三年来兄弟俩为省吃俭用,没怎么来集市上玩,辛三记忆最深的,只有菜市场边上那个小书店,他和陈水一有空就会跑出来,带两张小板凳在书柜前坐一下午。
书店老板为此很不满意,后来陈水拿到工地上的钱,在这里给辛三挑了六本书,一股脑付了帐,从此以后老板看到他俩就不说闲话了。
两人中午都没闲着,现在还饥肠辘辘,辛三问他哥:“吃点啥凑合不?”陈水回头看他:“饿了?”辛三点点头。
于是陈水把他领进了一家粉面馆子,老板的锅灶就竖在大门口,羊肉汤咕嘟咕嘟沸腾着,冒出阵阵引人垂涎的肉香味。陈水拉开板凳,把他们的家当靠墙倚住,朝老板招呼:“老板,两碗羊肉粉。”老板从里屋出来,拎着一把新鲜的空心菜:“好嘞,大份小份?”
辛三看了眼墙上贴的价目表,加点肉不便宜,轻声对他哥说:“小份吧?”陈水看着他,却对老板说:“大碗,多放菜叶子。”
辛三坐直了,不明白他哥这是整哪出。热腾腾的羊肉粉端上来,两人都饿得不行,开始狼吞虎咽,陈水把自己碗里的肉全夹给辛三,辛三把碗往自己的方向移,说:“我吃不下。”
陈水没坚持,继而把菜叶子往他碗里放:“知道你爱吃空心菜,特意让给你加的。”辛三这回没再挡碗面,接受了他哥的心意。
吃完饭两人又驮大包小包赶去车站,他们读初中这几年,乡下频繁修路搞建设,不少地方都通了小客车,辛三和陈水坐的这一班,能把他俩送到陈家村前面一个村,剩下的路,只要花点小钱叫辆骡车就能成。
陈汉这几年外面没干啥重活,就想着好好种地,卖点粮食,由于过度操劳,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辛三兄弟俩和红娘的意思都是让他别再折腾了,好好静下来养着,辛三还引用时兴的一句话,告诉陈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南方昏暗的车站,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人,有趁赶集过来进货的,有像他们这样放暑假回家的学生仔,还有外地务工返乡的,密密麻麻都是人头。
陈水在小铺子买了两袋饼干,付完钱过来时对辛三说:“早知道应该让爹娘也坐坐客车,他们还没坐过哩。”辛三说总会有机会,以后他俩还得进城来看我们呢。
辛三对自己这次考试的发挥十分满意,他知道,努力了三年,别说高中,就是以后上大学,他也有十成的把握。这年头,读完初中已经十分了不得,读完高中,回家就能在村里任教,更何况是少之又少的大学生,据辛三所说,以后是新时代,读的书越多,能做的事儿也越多。
在他心里,承载的不只是自己的前途,还有陈水、红娘、陈汉这一家人的未来。
上车后,辛三着迷地盯着沿途的风景,房子、树木、行人全往后退,一会儿是开阔的稻田,一会儿又闪过连片的水泥房。陈家村许多房子都改造成了水泥屋,陈汉羡慕极了,天天吃完早饭就去附近盖房子的人家东看看西看看,回来后最常冲他们感叹的就是:“要是我这肩背没坏就好了,还能趁着村里改造,把咱家房子也修了。”
每当这时,陈水就会默不作声扒饭,吃完把碗捡进水槽,装作没听见陈汉说话。辛三最清楚,陈水不仅明明白白地听见了,还记到了心里。
刚回家那一阵,兄弟俩每天都要下田割稻子,早上六七点钟起床,红娘给他们爷三做好饭,三人拎着禾刀就上路,去几里外的田里收稻子,天边云霞正盛,朝阳半掩。
沿途经过很多人家,改造房周围都会牵起许多铅垂线,一摊摊堆着沙子、水泥和砖头,辛三跟陈水扯话,陈水听得心不在焉,目光时时落在那些新房子上。
这些,辛三都看在眼里。
就如此时此刻,日头毒辣,考得禾坪滚烫,像能滚熟鸡蛋。陈水全身上下就支了个斗笠,穿了条裤衩,顶着烈日翻动谷子。辛三瞧见,就这一刻钟的功夫,他已经探头望了下面村新修的房子好几眼。
辛三在草堆里摸出水壶,给他哥送过去,“喝口水,别中暑了。”
陈水回过神,没放耙帚,微微弯了弯腰,那意思是要辛三直接倒他嘴里,辛三指使他:“你再蹲下去点儿。”陈水干脆坐下了,仰脸看他。
他胳膊上粘着几缕新稻上面的穗穗,辛三伸手给他扫下来,陈水顺着他的动作往自己肩上看。辛三又给他递水壶,陈水没接,说:“我手脏,你给我倒。”
辛三按住水壶盖子,抬高了,“张嘴。”
陈水听话,看着他。
辛三就着这姿势把一汩汩凉白开往他嘴里灌,虽然倒得慢,陈水还是被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又因为溢出的水顺着下巴往下滴,他生怕浸湿谷子,直接拎着裤腰兜住,往上擦了擦。
可是这样一来,他这裤子连腰带裆,全湿了,和着汗水贴在肉上,又黏又凉,上半身却还被太阳烤着,怪难受。
这片谷子全翻完了,一时半会儿衣服也晒不干,辛三瞅了他半响,摘下斗笠,把自己身上的背心薅下来。
陈水这个月初刚过完十七岁生日,离成年越近一步,他越觉得自己体内属于男人的那一角愈发旺盛,不单单是力量更加磅礴,连心智也迈向更成熟的阶段。
而三儿,现在才十三,在他眼里,还是屁都不懂的小毛孩一个,浑身上下看着也没二两肉,就是白,刺眼的白,瘦胳膊瘦腿,陈水心忖,怎么就没喂饱他?
辛三拉开背心往他腰上比划,陈水吓一跳,后退半步。辛三皱眉:“你躲啥?”
陈水自己都说不清楚他躲啥,从辛三手里接过背心往自己裤腰上系好,刚刚挡住裤/裆,不会被人看笑话。
两人继续顶着烈日往家走,下山这一路特别凉快,四周草野郁郁葱葱,夏花烂漫,空气里全是盛开的野茉莉香气。辛三走前头,他哥在后面,山路旁的苇草长势逼人,把两人完完全全挡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