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儿乖乖在被窝里缩成一小团,只露半个后脑勺,这是他睡觉的习惯。升入初中以前,辛三和陈水一直睡同个被窝,陈水熟悉他睡觉的姿势、打呼的规律,知道他怕鬼、怕黑,一个人不敢睡,跟昨晚上那个胆子大到孤零零躺砖头旁边的,简直判若两人。
陈水恍然道,他一直不希望三儿长大,可他也清楚,世间万物都有其生长规律,在他看得着、看不着的地方,三儿都在长大,没人能回避,陈水只是不愿承认。
看了半响,陈水伸手撩开挡在辛三前额的头发,摸着又细又软,像三儿模样给人的感觉。在遇见他弟之前,陈水觉得世上最漂亮的,是隔壁村常和他一起赶鸭的王二家的画像,有时他们一起在田坎边坐着翻那本画册,王二介绍说那是他爷爷传下来的老古董,一家人爱惜得很,他费了老大劲儿才偷摸着搬出来给他见见世面。
陈水趴着跟他一起看,画像上都是古装扮相的女子,王二边看还要边流口水。陈水前几页都看得兴致缺缺,漂亮是漂亮,但没到他心尖上。直到画像滚到最后一页,上面描了一副嫦娥奔月图,陈水知道这个故事,但没见过嫦娥长啥样,这世面,他总算见着了。
那天,直到把鸭子赶回家,他脸还是红扑扑的,看完画册,王二问他以后讨媳妇要讨啥样的,陈水大言不惭地说:“要嫦娥这样的。”王二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水也笑笑,他心想,要是天鹅能飞过来,他这只癞蛤蟆非但不舍得吃,还得把人家供着。
从此以后,无论白天活多不多,累或不累,一天结束,陈水总要抬头望望月亮,心里想着他那素未谋面的嫦娥。
十岁那年,辛三出现在他家院子里,自此陈水的眼里没了天鹅,没了嫦娥,只留下一个三儿。
陈水回过神,他头发上滴下来的水珠已经洇湿了一小块被子,他捞起毛巾抓了抓,无事可干,他干坐在床边晾头发,随手抄起那个本子。
本子的封面糊了双层牛皮纸,摸着硬挺锋利,他打开第一页,见第一面正中写着一行标准的小楷,就三字:给陈水。
陈水眨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才往后翻,是数学笔记,上回他考得差,辛三一直记心上,这几天晚上点着煤油灯熬夜给他赶出来的,陈水稍稍点了点,目测笔记写了十几页,他不敢想三儿是怎么赶的,像昨晚那样黑灯瞎火,趁着一丁点月亮光,就敢给他整这些吗?
水珠滴在他的手边,陈水连忙合上本子,另拿一个干净塑料袋装好、捆紧。对着铁皮搭起的临时住棚,他难得发起了呆,酸、咸、甜、苦、辣五味交织,充斥着他的肺腑。他做了一个最久的决定。
辛三迷迷糊糊睁开肿眼,看到他哥在床边呆坐着,他翻了个身,继续躺,但没再睡。陈水听见悉悉窣窣的声儿,转过头喊他:“三儿?”
辛三起初没答应,迟了好几秒才瓮声瓮气“嗯”了一声。
陈水问:“你想让我别干这活,好好跟你考学是不?”
辛三一愣,这次回答得更清晰也更坚定:“嗯。”
陈水又说:“哥答应你,干完这一周,把工钱结了,我就跟你回去好好学,不想其他事儿。”
辛三翻身坐起,表情仍然难以置信:“真、真的?”
陈水朝他点头,俯身过来揽住他,说:“真的,我今晚就跟工头说清楚。”
“那我——”辛三想问他这几天晚上能来不,话刚出口又吞了回去,差点忘了自己是偷偷跟着来的。
果不其然,陈水一口否决:“别想,门都没有,这回你再跑出来,今天这事儿就当没说过。”
辛三见好就收,瞥见他哥手里那个塑料袋,指着它道:“那是我给你抄的笔记。”
陈水拇指在封皮上捻了捻,又探手过来揉辛三的后脖子,说:“以后不许熬眼睛干这种事儿,哥心疼。”
辛三等了几天,终于等来了一句好听话,一时间委屈都往心口回涌,肿了一晚上的双眼又一颤一颤眨出泪来。天知道他昨晚有多想把这本子朝他哥劈头盖脸地砸,然后气势汹汹地表明自己有多在乎他,有多想跟他继续往上读,可陈水那番话一逼近,辛三顿时没了把握,他哥骂他乞丐还不如,怎么会呢,陈水一直是这么想他的?
陈水手忙脚乱地擦着他的泪珠子,连声道:“别气了别气了我的乖三儿,是哥做错了说错了,有气朝我撒别气自己。”
辛三死死扣住他的肩背,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哭完了陈水轻轻揉他的眼角,叹着气:“漂漂亮亮的眼睛,非得弄成这模样。”
辛三瞪他:“现在不漂亮不讨人喜欢了是吧?”
陈水跟他额头相抵,笑得温柔:“怎么会,三儿最漂亮,十里八乡翻个底朝天,再也找不着第二个跟你一样漂亮的。”
辛三推他:“我不信你这张嘴,还当哥呢。”陈水拢住他:“真没说假话,就是现在这模样,看着挺——”
辛三抬眼:“挺咋样?”
陈水揉揉他的脑袋,把话说完:“挺像被人欺负狠了。”
辛三胸腔里闷闷的,又问他:“陈水,你会欺负我吗?”
陈水一怔,对上他含泪的双眼,承诺道:“不会,哥永远不欺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