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3年春天,辛家巷的辛老爷子死了,留下三个女人和一堆小娃娃。
大夫人偷摸拿走了辛家米店的银票和房契,连夜带着两个儿子赶火车投亲去了。余下两个姨娘为剩的三瓜两枣闹得不可开交,红娘耳根子软,见三妹子要养两个娃娃,捡了些破衣服和辛老爷子生前给她的珠宝首饰,牵着辛三回了娘家。
娘家在深山,红娘牵着辛三没日没夜地赶,走了两天两夜,辛三吃不消,脚后跟磨起三四个泡,破了后里头的嫩肉又磨着鞋跟,疼得他直喊娘。红娘不忍心,只得走一段背一段,好在最后一天遇上个赶骡车的,那汉子看他俩孤儿寡母,怪可怜的,提出要捎他们娘儿俩一程。
这一捎,就捎回了红娘家,娘家亲戚留他喝茶,那汉子还真不客气,一口气喝下三大碗,张口就说要娶辛三他娘。辛三至今想不通,那茶水里是不是掺了酒,怎么喝完这么壮人胆。
红娘没反应,娘家亲戚倒是个个争先,一顿饭功夫没到,两家连聘礼都谈拢了。那汉子说他住在陈家村,替人赶骡车,生意不错,饿不着娘三,就是常常得出远门,家里有个半大娃娃,缺人看着,要是红娘愿意,他把所有家底交过去,此后凡是二娘要出门,他包接包送,把她宠上天。
一个中年丧偶的汉子居然说得出这些话,还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辛三都替他害臊,红娘也红了脸,说她不怎么出门,就喜欢逢集赶热闹。那汉子在衣服上擦干净手汗,忐忐忐忑地喊了声“红儿。”
至此,辛三多了个爹。
住进陈家村,辛三才发现自己不仅多了个爹,还多了个高他一头的哥。
陈汉指着那个比他高比他瘦还比他黑的小土货说,喊哥。
辛三不情不愿叫了声“哥”,小土包好奇地盯着他,半响,进里屋端了盆水给他洗手,辛三洗完,“咦”了一声,嫌弃自己手脏,把一盆水都染黑了。小土包又拿出白帕子,给他搓了搓脸,搓出一个白白的团子,说,弟,你可真好看。
辛三听着脸阿热,心想这一家子怎么说话都这么莽,却默默叫起了他哥的名字,陈水,陈水,好端端一个男孩,怎么取这名儿。
那年辛三七岁,他哥陈水十岁,两人差三年,在陈家村人眼里,陈水不是捡了个便宜弟弟,而是供了个祖宗。无他,辛三懒得要命。凡是他不想做的,他娘驮着鞭子都赶不动,还像以前在辛家胡同一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呢。
可没办法,谁让陈水宠着呢。
红娘天天埋头在屋里做针指、理家务,陈家不养猪不喂牛,逢农忙也是陈汉花钱从四里八乡请人干活,兄弟俩只要赶赶鸡鸭就成。就这样,辛三这把懒骨头也不想动。
三儿,你琢磨啥呢,陈水有一回问他。
辛三说:“哥,你知道学校吗?”
陈水不知道,他没认过字,但“学校”这个东西,他在大喇叭听到过。对着弟弟,他说:“哥当然知道。”
辛三大喜:“那你想去不?”
原来学校是个地名,陈水心想,三儿既然想去,他也想去。
辛三于是怂恿他:“哥,下次陈汉赶车回家,你跟他抖落一声呗。”
这有什么难,陈水还以为是拿两毛钱车费。
“啥,水儿,你跟三儿想去学校?”
陈水点点头,夏夜,一家人刚吃完晚饭,他跟他爸打个赤膊来看骡子。
陈汉犯了难,他做生意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学校啥样儿,倒是村里那喇叭天天在喊啥适龄儿童应当上学。
可是家里这么穷,靠他一双手吃饭,去学校那些钱够吗,学校又在哪儿呢?
陈水看他犯难:“爹,学校很远吗?”
陈汉不知道该回啥话,他待不了两天又要去远地方了。
“水儿,这样,我给你五块票子,你们哥俩在村口搭辆骡车,问明学校在哪儿,才上去。”
陈水接过去,说:“谢谢爹,我一定带着三儿好好回来。”
陈汉又去扇骡子脑袋了,第二天他去村书记家里走了一趟,给人带了二十个鸡蛋,央书记给他讲讲啥叫学校。书记收下鸡蛋,把附近的学校都给他讲了一遍,还告诉他一年要花多少钱,他家陈水和辛三分别上哪个年级。
走了这一遭,陈汉又回家跟红娘商量。他说人家书记说了,上学是好事,读了书,做了文化人,才能闯出一片天地,不会像咱们这样,苦一辈子。
红娘噙着泪点头,说她以后不买头巾首饰了,全攒着给两娃上学,陈汉摇摇头,说:“那怎么行,苦不着你,苦不着。”
陈汉赶骡车走那天,陈水也带辛三到了村口,陈汉先走一步,他交待两人,早点回去,别让你们娘担心。
辛三来到陈家村几个月了,头一次应他:“知道了,您赶慢点,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