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来,”普罗修特金色的眉毛拧成一团,坐到乔鲁诺的另一侧,伸手钳住他的下巴强硬地把他的脸转了过来,打开医药箱,拿出碘伏。
棉签触碰到鼻尖伤口的瞬间,乔鲁诺吃痛地往后缩了一下。
然而儿时的教训告诉他,娇气的孩子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咬着嘴唇不发出任何声音。
——“疼就叫出来,别一声不吭,像个小幽灵似的。”
沉浸于过往阴影的乔鲁诺被被头顶传来的普罗修特的嘟囔声打断,乔鲁诺抬起头,注视着他蓝宝石的眼睛,像是大海一样给予人沉静的力量。
一旁的爱尔克卢笑起来:“明明你心疼乔鲁诺心疼的要命,非要装成帮/派老大哥的样子。”
普罗修特则使出他一贯岔开话题的伎俩,一边用绷带在乔鲁诺的额头上帮了一个蝴蝶结,一边没头没尾地说:“我刚刚上楼的时候,从阳台上望了一眼,我后院的花园的确杂草丛生。小鬼,你对园艺感兴趣吗?”
*
1998年6月,次日早晨。
六月清晨,罗马的初夏稍微浸染了酷暑。普罗修特一大早就起床了,金发在蜜蜡色的晨光中闪烁。昨晚的星辰揉碎成粼粼金箔洒在罗马的海上,空中偶尔抖落几片石榴花的花瓣。
出门之前,普罗修特把穿着睡袍的乔鲁诺从二楼客房柔软的床上拎了起来,光着脚放在了公寓后院的火山石地砖上。壮烈成仁已经让院子中的杂草都枯作一团,地面上匍匐着枯黄的藤蔓,每一片叶面都像烧焦了似的蜷曲在一起,原本攀附在赤陶花架上、前房东留下的九重葛已然褪成灰色,干瘪的花苞里爆出带刺的种荚,散落在光秃秃的泥土以及四散的石块之间。
“在你和加丘和好之前,这段时间就别跟我去据点了。有空把后院收拾好,用黄金体验做这些应该很方便吧?”金发监护人又补充说:“今晚我会晚些回来,别去打扰爱尔克卢。”
他丢下这句话便匆匆离开了。
在他的车尾灯驶离街区的瞬间,小教父立刻敲响了邻居小姐公寓的门。
穿着亚麻工装裤的爱尔克卢立刻打开了门,草帽的缎带在她下巴处整整齐齐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昨天晚上,爱尔克卢向乔鲁诺悄悄约定,明日她回来帮忙一起清理花园,届时还会传授他如何与加丘相处的秘诀。
现在,乔鲁诺跟着拎着小铲子和锄头的爱尔克卢,欢快地回到花园中。
*
诞育生命比扼杀生命要神圣而艰巨太多。
就拿一朵花来说,在决心诞育她的刹那,就必须考虑如何用纤维编织成茎脉,推演每一片页面舒展的角度,提前埋下未来抵御虫害的抗体,再给予她足够的光、热量、水。
然而,想要扼杀它,只需要某个人午睡后心念一起,连指节都不必刻意弯曲,便能轻轻碾碎。
乔鲁诺看着爱尔克卢将庭院中的杂草连根拔起,并不理解这样的女性和身为暗杀者的普罗修特在一起是出于什么原因。
就像他也不理解为何普罗修特和里苏特在商讨如何肆意剥夺他人生命的时候,能够如此淡然甚至谈笑风生。他隐隐约约觉得,这个小组的土壤并不适合他生长。
最终要不要留下来,他还在考虑之中。
但当里苏特用磁力将餐具排列成钢琴键盘一般整齐的阵列,一齐发射出去时,乔鲁诺不得不感叹,暗杀小组有着别具一格的死亡美学。
他莫名觉得,作为普通市民的爱尔克卢,身上也存在着相同的气质。
因此,当爱尔克卢主动提出她能够帮他和加丘和睦相处时,他几乎没有任何怀疑就答应了下来。
眼前这位女邻居正跪在由腐坏植物堆积而成的矮坡前,兴致勃勃地拿着那把只适合用来做盆栽的小铲子松土,汗珠顺着她的鼻梁滚落下来。
她忘了她的约定吗?
乔鲁诺渐渐有些不耐烦了,心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动用黄金体验来加快进度。
在黄金体验抬起手的瞬间,普罗修特反复威胁乔鲁诺不准说出替身能力时的表情猛地闯入他的脑海。
虽说两位成年人之间从不避讳谈论□□的事,但万一爱尔克卢真的对替身能力一无所知,要是因为自己暴露了这一秘密,导致她和普罗修特断交,那自己肯定在劫难逃。
然而,埋头苦干的爱尔克卢却先发话了。
“乔鲁诺,我知道你有神奇的能力,使用出来怎么样?这样我们也不用如此白费力气了。”
小乔鲁诺站在原地瞪大了眼睛。
“爱尔姐姐,”他深吸一口气,“你为什么会知道?你也有这种能力吗?”
对方笑着摇了摇头:“虽说普罗修特一直想瞒着我,但自从和你们相识之后,我的生活中总是发生一些怪事,再迟钝也该有所察觉了。”
“怪事?”
“比如前几天我听到普罗修特冲你发火,紧接着阳台上的花便全部枯死了,可第二天又长出了全新的花。这简直不符合生物学常识,不是吗?”
十二岁的乔鲁诺腼腆得笑起来,他实在不忍心看到爱尔克卢因为花朵枯萎而伤心欲绝的模样,所以半夜偷偷用黄金体验让那些盆栽 “复活” 了。
“啊,对了,我知道你们有特殊能力的事,要像普罗修特哥哥保密喔。”爱尔克卢做了一个“噓”的姿势,脸上没有丝毫因他这份 “超能力” 而产生的惊慌,接着,她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泥土,对她说:“让我看看你的本事吧。”
乔鲁诺缓缓抬起手臂。沿着他指尖的方向,第一根藤曼撕裂泥土,紧接着旺盛的藤蔓和花茎喷涌而出,空气中乍然传来青苹果和柠檬的香味。本来光秃秃的后院上瞬间布满葱郁的植株,就连角落里也有蓝雪花骤然开放,花瓣在罗马蜜蜡色的阳光下闪出偏光,随风轻轻摇曳着,像是蓝色的脂肪。
爱尔克卢快乐地笑起来。
她忽然觉得脚腕处被缠住,低头望下去,一根藤蔓正沿着她的小腿往上攀爬,绕过她的腰线,最终在她手心里绽放出一朵藤本月季,留下花朵后又立刻消失了。
“谢谢你,乔鲁诺。”她冲着乔鲁诺微微一笑,“作为感谢,我请你吃冰激凌吧。”
*
乔鲁诺轻轻晃了晃脚丫,同爱尔克卢两人光着脚盘着腿坐在后院的廊道,山茶花树上白色的花苞被暮色染成黄葡萄酒的颜色。他们拿着大汤勺挖冰激凌吃。
“加丘真的就像他的名字一样,”爱尔克卢说,“易碎且透明,遇到热情就融化。他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他要是生气了,你顺着他的性子哄一哄就行,就像摸猫咪那样。要是实在不想回应他,比如这次,虽然我也不赞成你在披萨上放菠萝这个提议,那干脆无视他就好。遇到不喜欢的事,直接跟他讲,不用拐弯抹角,这就是和他相处的窍门。”
“你和加丘很熟吗?”
“我曾经有一个差不多性格的青梅竹马。”爱尔克卢露出怀念的笑容,望向远方舒展的白云,接着对乔鲁诺说,“对了,加丘对里苏特那家伙可是百分之百地认同。所以,其实只要你得到里苏特的认可,加丘也会从心底里对你有所改观。与其从加丘和梅洛尼开始逐个击破,不如直击核心。”
“我觉得这个小队里,大多数人都很尊敬里苏特?涅罗,你这个办法对所有人都适用。”
“对加丘尤其适用,”她说,“我得纠正你一下,并不是所有人都把里苏特奉为圭臬。梅洛尼和索尔贝更信服杰拉德,杰拉德谁的话都不听。伊鲁索虽然在大政方针上遵守里苏特的指令,但私下里很看重霍尔马吉欧的意见。”
乔鲁诺回想起上周伊鲁索在赌场欠的债的确是霍尔马吉欧帮忙平的账。
“你知道的可真多,你们经常见面吗?”
爱尔克卢面不改色,平静地撒谎道:“我们只见过一次,这些都是我推测出来的。”
“您实在是太了解他们了。”
“你也能做到,乔鲁诺。”
“您似乎也很了解我,这是为什么呢?”
爱尔克卢没有回答,伸出手用力揉了揉乔鲁诺那黑色的、柔软的头发。
*
普罗修特今天杀了5个人。
他将手木仓塞进目标的嘴巴,干脆利落地解决掉两个。在审问时,壮烈成仁让目标身体逐渐老化,最后他一脚踩碎了对方已然风干腐朽的头颅。
贝西还是没能狠下心来动手杀人。加丘和梅洛尼在一旁,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普罗修特昨天没睡好觉,今天凌晨被任务电话吵醒,难得头发没有一丝不乱地扎起来,几缕呆毛翘在头上。回据点汇报任务时,还因此被伊鲁索好一顿嘲笑。
总之诸事不顺。
因此他回到公寓时已经心力交瘁,只想随便吃一点然后倒头睡觉。然而下车的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乔鲁诺,那孩子因为那不勒斯该死的酗酒养父一直瘦得皮包骨头。在帮他打理后花园之后——老天在上,但愿他没让黄金体验瞎捣乱——再让他饿肚子,普罗修特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一想到还得亲自下厨做晚餐,普罗修特就满心烦躁,顺手点燃了一根烟。
停下车打开车门的一霎那,晚餐的香味和栀子花的清香同时扑鼻而来。
家门口有些生锈的挂壁邮箱总钻出铁线莲,踩上地毯的时候,几只红眼鹰蜥慌慌张张地爬了出来,四散而去,普罗修特抬起脚,这才发现乔鲁诺把他高价购入的地毯变成了变成了一大片绚烂的巴西变色秋海棠。他伸手去拉门,本应坚硬冰冷的门把手,此刻却变成了毛茸茸的大簇蒲公英,轻轻一碰,种子便纷纷扬扬地飘散而去,无奈之下普罗修特只能敲门。敲门时,他口中的烟蒂咬着的烟头突然发出摩擦丝绸的声音,变成一只蓝闪碟飞走了,门框微微晃动,头顶突然垂下几簇铃兰花,轻柔地从他的鼻梁上拂过。
乔鲁诺终于来开门,与此同时爱尔克卢从厨房里探出脑袋来。
“晚上好!普罗修特,欢迎回家!”她笑。
普罗修特并没有生气,而是长长输了一口气,转而露出笑容。
“晚上好,我回来了。”
他在缠满藤蔓的沙发上落座,几只蜻蜓随着他坐下的动作翩翩飞起,轻盈地落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肩膀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