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巨石推上陡峭的山顶,每当接近成功时,巨石又滚落回原点,她必须永无止境地重复这一徒劳的过程。
*
在普罗修特和众人的坚持下,里苏特還是坐在了主位。
杰拉德和索尔贝烧了满满一桌子菜。
爱尔克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看着平行世界的队友们依次落座。普罗修特的餐桌上铺着考究的桌布,十几道精致的菜肴摆放得错落有致。
她凝视着普罗修特映在瓷盘上的倒影,烛火将他的轮廓熔成液态的鎏金,是又不是她反复消融重组的爱人。
爱尔克卢正对着里苏特,霍尔马吉欧和杰拉德分坐两侧。原本普罗修特应坐在杰拉德的位置,但队友们特意将他安排在了爱尔克卢的左手边。
爱尔克卢觉得这宁静得像油画一样。
——简直,她在心中不恰当地比喻,简直像是那幅《最后的晚餐》。
“尝尝这个。”普罗修特突然将松露鹅肝推到她面前,勃艮第红酒的醇香裹着鸢尾花香袭来。
爱尔克卢必须强压心中的悲怆,继续扮演普罗修特的新邻居,于是品尝起来,勉强笑道:“杰拉德,您的厨艺真是令人赞叹。”
“谢谢您,您之前也和普罗修特吃过晚饭,怎么样,比他的手艺好多了吧?”
“普罗修特的手艺那可是——”加丘闻言,立刻皱起眉头,吐了吐舌头,“小时候我最怕队里只剩他一个人做饭,第一次吃他的饭,我还以为是惩罚!那个牛排能当防弹板用…要是一辈子只能吃他做的饭,我宁愿在8岁的时候就饿死!”
“你这个臭小子,谁让你这么多嘴?”
里苏特无声地朝着爱尔克卢的方向看去。
“怎么会?普罗修特的厨艺很好,上次我吃觉得很不错呢,就像五星餐厅的大厨烧的一样。”爱尔克卢故作吃惊的样子,明知故问。
众人闻言,将“普罗修特你这家伙假装自己会烧菜啊”眼生投向了普罗修特。
“哈…这老头竟然这么认真…?为了给她留个好印象,竟然这么努力?”加丘露出了一副无语至极的表情,“要我说带去餐厅凑活一顿——”
普罗修特一记眼刀甩过去,加丘立刻闭嘴。
餐桌另一端的里苏特切割鳕鱼的动作突然停滞,银叉在骨瓷盘上刮出刺耳鸣响,旋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而他抬起头,用那双恶魔瞳孔一般的眼睛静静注视着爱尔克卢。
“爱尔克卢小姐,我想您应该清楚,正常的工作并不需要抚养同事长大。”
空气骤然凝固。
所有人都惊愕地盯着里苏特。
“我想您应该早就知道我们是做什么的。”
他直截了当地揭穿了普罗修特与爱尔克卢之间心照不宣的谎言。
“里苏特!”普罗修特猛地起身,却被杰拉德一把按回座位。
“老实点,普罗修特,我们已经全数暴露在她面前了,要是她不够聪明,别说是你的小情儿了,是你妈也得死。”
“哈——这家伙还真问啊?”霍尔马吉欧歪着头对伊鲁索嘀咕,“好好的气氛全毁了。再说了,干嘛这么认真?说不定普罗修特和她根本长久不了。”
“蠢货,普罗修特显然是认真的。”伊鲁索不耐烦地回了一句。
爱尔克卢没有回答。
里苏特接着说:“据我所知,你现在和普罗修特关系很不错,想要继续和普罗修特深交的话,最好清楚我们的工作性质,把握好分寸。”
普罗修特一开始就知道爱尔克卢是个敏锐且过分聪明的女人。
只是这层窗户纸过早被里苏特捅破,普罗修特捏着餐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刀尖在小牛肉上久久停留。
众人沉默着,等待着爱尔克卢的回复。
“我知道各位是黑/帮。”
爱尔克卢知道一时狡辩也无济于事,于是承认道:“我一直避免询问普罗修特的职业,正是因为不想触及这个敏感话题。里苏特,您真是毫不留情地揭开了这层伪装,”她无耐地笑笑,接着说:“但我并不在意你们的身份。我一向遵纪守法,不会干涉你们的工作,也不会向外界透露任何信息。”
“如果担心您泄露信息,你已经被割断脖子了。我来此的用意不止于此…”
不等里苏特说完,普罗修特拍案而起,打断了他的话。
“里苏特,你他娘的是疯了吗?”
“普罗修特,我看你是对这位女邻居动了真心,因此接下来的话是对爱尔克卢小姐,也是对你,”里苏特不动如山,“黑手党不需要柏拉图式恋爱,要么成为同谋,要么成为祭品。”
普罗修特无言以对。
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里苏特将最坏的结局摊开来说,的确是最稳妥的做法。
他最近实在是被冲昏头脑,如果果真和爱尔克卢深交下去,对彼此都很危险。
他也在等待爱尔克卢的回答。
许久之后,她的女邻居终于开口了。
“容我考虑一下,里苏特。”
并没有普罗修特所期待的斩钉截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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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喜欢这种形而上的争论,我是活在当下的人。”普罗修特低着头对一旁的小爱尔克卢说,“只要我还一直追求着荣光,即便粉身碎骨,化成灰尘、烂在泥里,我都还是我。”
爱尔克卢多年之后仍然记得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像是液态的黄金在其中流通,在风和日丽的罗马,他比太阳还要闪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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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丘想,这个女人要么是疯子,要么是爱普罗修特爱到极点。
像是恶魔一样的里苏特说出威胁的话,她竟然稳如泰山地坐着。
里苏特了解了爱尔克卢的态度,他敬了爱尔克卢一杯红酒,爱尔克卢的杯沿很自然地落在更低的位置,随即贴心地把这个要素的话题带了过去。
饭桌上,暗杀组又和爱尔克卢聊了很多,无关身份,不痛不痒。
晚饭结束已经夜幕低垂,天边挂着些不明不暗的星辰。
里苏特提议让杰拉德和索尔贝休息一会儿,自己和普罗修特去厨房收拾碗筷,正欲起身的时候,霍尔马吉欧把他按住了,大声说道:“好了,里苏特,时间也不早了,快点儿回去吧!这些事情普罗修特一个人能够搞定,对吧?”
里苏特眨了眨他那双独特的眼睛,目光循着霍尔马吉欧挤眉弄眼的方向移动,最终落在了并肩站着的普罗修特和爱尔克卢身上,两个人的氛围因为爱尔克卢的犹豫而有些紧绷,恍然大悟道:“…啊,是是、对,我们还有些任务没有做完,得快点回去。对吧,加丘、梅洛尼?”
加丘显然没有听懂暗示,正欲反驳的时候,他和梅洛尼被杰拉德索尔贝一人一个捂住嘴,利落地拖了出去。
“那么,打扰了~”杰拉德笑着说,临出门前眨了下左眼,“今晚很愉快,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吧?小爱尔。”
随即几人飞也似的离开了普罗修特的房子。
普罗修特叹了口气,望着餐具堆满的水槽,转头对爱尔克卢说:“那么,我去收拾碗筷,天色不早了,回去吧。”
爱尔克卢靠着冰箱看他擦枪般洗盘子,月光把两人的影子绞成麻花。
“普罗修特,我还想和你聊一聊。”
“甜心,没什么需要解释的,我理解你,你可以多想一会儿,”普罗修特说,“毕竟和黑/帮交往要准备好随时当寡妇。”
*
普罗修特的金发被吹散,他又一次将发丝别回耳后。
“定义“我”的不仅仅只有我自己,他人,或者说,你,也可以定义我。”
爱尔克卢露出大惑不解的表情:“我吗?我们是独立的人吧,普罗修特。”
“当然是,”普罗修特回答说,“但是人和人一旦紧紧相依靠,便会疯狂长到彼此的骨肉里去,像两株根系在对方骨骼里疯长的橄榄树,即便你我没有血缘关系,你我身上都会有彼此的影子。”
“我不明白…”
“你怎么看我,爱尔?”
“普罗修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强大、可靠,但是要是再温柔一点就好了。”
普罗修特不禁笑起来,“我对你还不够温柔吗?”
“你怎么看我?普罗修特。”
“你很坚强,做事永不放弃,这种品质非常可贵,爱尔,我认为这一切的前提是因为你有坚定的人性。”
“如果是普罗修特这么期待的话,我一定会坚持下去。”
年轻的黑/手/党将小女孩的手掌按在自己胸膛,声音低垂,挟着古老神衹的絮语,"你看,我们的心跳正在合谋。"他顿了顿,“这就叫共生关系。”
*
爱尔克卢回忆起那个早晨。
那个时候普罗修特大概和她现在差不多年纪,她不明白他是从哪里生出来这么大的耐心,一点一点教她自我、塑造等这样的话语。
她和普罗修特谁都没有履行诺言,普罗修特死在了讨伐牛头怪的大海上、一架冰冷的,像咆哮着的怪兽的列车之上,朝着与时间相反的方向不断往后倒退,它载着普罗修特的骸骨穿过时间褶皱,离她越来越远。
普罗修特,明明是你先要与我共生的,可你却率先扯开我的皮肉离我而去。
她现在也快要分不清自己对于普罗修特的感情。
那是一颗掺杂了爱情、亲情、友情、怀念、还有很多恨意的、恐惧的、鲜血淋漓的硬块。
“你听说过忒修斯的故事吗?”
“啊啊,那个古希腊神话?忒修斯之船悖论?”
“你怎么看?”
男人停下摆放骨瓷盘的动作,月光正沿着他的锁骨流淌。
“我不喜欢这种形而上的争论,我是活在当下的人。”普罗修特挽起袖口的手臂,那里盘踞着与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淡青色血管,“只要我还一直追求着荣光,即便粉身碎骨,化成灰尘、烂在泥里,我都还是我。”
面前人的身形明显顿住了。
她好像又看见十年前的幻影在蒸汽中复现:低垂的深蓝色瞳孔,扑朔的睫毛,散发来的木质香,以及被金翅雀羽毛投下的阴影所亲吻的唇瓣。
“再说了,定义‘我’的又不是只有‘我’,你不知道主客我或者镜中我吗?别人的看法也形成自我。”
此刻的洗碗机喷出些带着鸢尾花香的泡沫。
“你怎么看我?普罗修特。”
“你很聪明,而且很能掌握分寸,”普罗修特回想着刚刚吃饭的场景,和里苏特碰杯的时候,将杯沿压得很低,恭恭敬敬的,和加丘说话时,好几次他都以为她要点燃这个炸药包了,但是她总能恰到好处的时候掐断引线。
“不过最让我痴迷的是,你身上有坚定的人格。”
在爱尔克卢冷漠的面具还是皲裂了一块。
她想起普罗修亲吻她的额头,说:“我探险回来,也一定会和你说的。到时候你要在据点乖乖等着我,你会看着我高高挂起的白帆。”
该死的普罗修特。
你如何回来?
坐着幽灵船吗?
高扬的白帆难不成是你的裹尸布吗?
月光照在爱尔克卢的脸上,普罗修特低头看去,爱尔克卢金色的眼瞳像是快要破碎一般,轻轻皱褶眉毛,呼吸间传来细细的哽咽。
普罗修特说:“你的眼睛里像是有一艘沉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