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
普罗修特的公寓
“我有说过忒修斯之船的故事吗?”
普罗修特坐在阳台的落地窗旁,清晨和煦的风吹进来,将他挽在耳后金色的发丝吹散。微风透过普罗修特的发梢,柔柔地抚摸爱尔克卢的脸颊,带来一股淡淡的薰衣草和阿马尔菲柠檬的清香。
她年轻的扶养人难得没有穿那套意大利中部风格的过于硬朗的西装,而是换上了一件日常的白色真丝衬衫。袖口烫得整整齐齐,像是吸收了月华一般发出细腻的光,阳光洒在上面都会滑落。
普罗修特平日里充满了富于攻击性的性感,此刻应是为了享受难得的假期,格外松弛和温驯。
他伸展手臂,从旁边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希腊神话,放在腿上,对一旁端正坐着的小女孩问道。
爱尔克卢因为发育不良显得格外矮小,在加丘和梅洛尼两个小伙伴的照顾之下,刚刚恢复了正常说话的能力,便被普罗修特带到这公寓读书。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固执地研究起神学之类晦涩难懂的东西,就只是静静地听他讲故事。
“那是什么?普罗修特。”女孩抬起头问他。
普罗修特用他修长的手指翻动着书页,很快便找到了故事的位置,“很久很久以前……”他学着刻板印象中的好父母的样子,用“很久很久以前”作为每一个故事的标准开头,“克里特岛上有一头牛头人身的怪物,只吃人肉,”他摆突然龇起牙,皱起鼻子,摆出一副凶狠的模样,逗得小爱尔克卢哈哈大笑。
“和杰拉德一样!”小爱尔克卢拍手笑道。
“……?……啊啊,他那样做了啊。”
狗娘养的。
普罗修特暗自下定决心,绝不能再让爱尔克卢接近杰拉德的实验室。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讲述:“实际上,这个怪物是克里特国王米诺斯的私生子。在残暴的米诺斯国王战胜雅典后,他要求雅典人每九年进献七对童男童女,作为食物——就像你和梅洛尼、加丘这样的小朋友。”
他满意地看着小女孩害怕地缩了缩脖子。
“雅典王子忒修斯不忍心子民受折磨,决定将自己送去克里特岛当贡品,伺机杀死牛头怪。于是,王子一行人坐上一艘黑帆大船前往克里特。雅典国王与他约定,大船回程时,如果事成就换上白帆,失败则保持黑帆。最终,忒修斯成功杀死了牛头怪,却因高兴过头忘记换白帆。老国王远远看见黑帆回来,痛不欲生,跳入爱琴海自尽。”
“哎!天呐,普罗修特,”爱尔克卢哭丧着脸,两个儿童的大眼睛失落地眨巴着(这样的表情自她进入青春期并且成为和他如出一辙的倔种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了),“忒修斯实在是太粗心了!我想老国王一定非常伤心,如果哪天我探险回来,我一定会让你知道的。”
“我也一样,”普罗修特凑去过,像是父亲亲吻女儿那样,轻轻啄了一下她的额头,“我探险回来,也一定会和你说的。到时候你要在据点乖乖等着我,你会看着我高高挂起的白帆。”
*
该死的普罗修特。
你如何回来?
坐着幽灵船吗?
高扬的白帆难不成是你的裹尸布吗?
*
爱尔克卢怀念地看着霍尔马吉欧。
这些年来,她一闭上眼睛,脑海中便浮现出他碎掉的眼珠以及焦黑的尸体,痛苦地怒吼着,最终融化在大火之中。
她几乎已经忘记了,霍尔马吉欧笑起来竟然会如此开朗明媚,像是意大利随处可见的青年,沾染着土壤的气息以及凌晨落在树叶上的露水的味道。
一旁的贝西圣诞节刚刚入队,有些腼腆,见到她和普罗修特一同走来时,甚至不敢直视着爱尔克卢的眼睛,脸颊微微泛红,手指不自觉地挠了挠那撮朝天的头发,小声地从喉咙中挤出:“您好”,微不可闻,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没想到爱而克卢却敏锐地捕捉到了这问候,转过头冲他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
“你好,你是普罗修特的小弟吗?”
“…是!我非常敬仰大哥!”
爱尔克卢轻笑了一声,转头看向普罗修特,故意调侃道:“您这是从事什么工作,还需要收小弟?”
“像我这样的男人在哪里都会有很多仰慕者。”普罗修特挑了挑眉。
“好啦,好啦!自恋就到此为止吧。”霍尔马吉欧笑着打断他们,随即绕到爱尔克卢身后,双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推着她往家门里走。“快请进,别和我们见外啊。”
“霍尔马吉欧,你还是见外一点吧…”
普罗修特有力无气地吐槽道。
直到这一刻,爱尔克卢才猛然意识到,她即将与日思夜想的所有故人重逢。
喜悦和兴奋涌入她的血液,汇聚在心脏,撑得胸口几乎要爆炸开来。
然而,在喷涌而出的喜悦之中,她又茫然生出几丝怯懦。过往沉重的一切化作海水淹没了她。千头万绪的情绪像是水草紧紧缠足了她的四肢,她手脚冰凉,难以行动,甚至连呼吸都带着刺痛。
有什么要被揭开了。
她到底在害怕那之下的什么?
*
“从这个故事衍生出了很有趣的话题。”
普罗修特平日里行事狠辣,杀起人来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唯独和小不点爱尔克卢相处的时候才会显现出罕见的温柔——当然,这份温柔在她进入青春期后,也随着她的叛逆一起烟消云散了。尤其是给她讲故事的时候,是普罗修特作为杀手唯一展现出温和、耐心、甚至带着点精英教育痕迹的时刻。他总想尽可能多地向组织里这些没机会接受正规教育的孩子们灌输点知识,哪怕只是些零碎的东西。
毕竟霍尔马吉欧和里苏特一看便没读过什么书。
“是什么?”爱尔克卢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过神来,低头看向她,回答道:“忒修斯之船悖论。一艘名叫‘忒修斯之船’的大船在海上航行了很久,每当船上的木板坏了,船员就会换上新的木板,然而,问题是:当船上所有的部件都被替换过一次后,这艘船还是‘忒修斯之船’吗?如果用所有被替换下来的旧部件重新造一艘船,那这两艘船中,哪一艘才是真正的‘忒修斯之船’?
由此衍生出来的议题是:过去的‘我’是否还是‘我’?未来的‘我’是否依然是‘我’?如果某个物体的所有组成部分都被替换了,它还是原来的物体吗?
或者说,你怎么定义‘我’?”
*
爱尔克卢意想不到的是,暗杀组所有成员竟都到齐了,就连平日里神出鬼没的杰拉德和索尔贝此刻也在厨房里忙得不可开交,时不时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夹杂着低沉的交谈声。
里苏特坐在沙发上,见她进来,立刻起身,腼腆地笑笑,伸出一只手。
“你好,我是普罗修特的朋友里苏特,很高兴认识你。”
里苏特高大、强壮、黑色的瞳仁像是恶魔的眼睛,是让其他帮派闻风丧胆的暗杀者。然而在爱尔克卢记忆里,他无数次以这样的笑容和煦向她伸出手。
里苏特是除了普罗修特之外,组织里另外一个具有绝对话语权的养育者,她将里苏特视为小组的顶梁柱。
在那场战役中,爱尔克卢从霍尔马吉欧的尸体开始,一路收敛同伴的遗骸,穿过庞贝、罗马,最终抵达撒丁岛。即便霍尔马吉欧、普罗修特和童年的玩伴全部死去了,她尚且抱有希望。
里苏特是那样的强大、沉着,像钢铁般坚不可摧。他一定不会输。
只要他还在,她就不会放弃希望。
然而她在山间看到里苏特千疮百孔的尸体。
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信仰、所有的梦想,都在那一刻化为灰烬。
而如今,那个里苏特再一次面带微笑地站在她面前。
“你好,我是爱尔克卢,”爱尔克卢握住里苏特的大手,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我这是打扰你们的聚餐了吗?”
“怎么会?我们很欢迎你能来。…您的手怎么在颤?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只是人太多,我有些紧张。”
“没关系,有普罗修特和我在,他们不会乱来的,”里苏特转头看向一旁眉头紧锁的普罗修特,招呼道,“普罗修特,向爱尔克卢小姐介绍一下其他人吧。”
“啊啊,真是没办法,爱尔克卢,跟我来吧。”
*
“这个问题你怎么看?爱尔克卢。”
“我不明白…”爱尔克卢用小手撑着脑袋,眉头微微皱起,真的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她被这个复杂的问题困住了,“普罗修特怎么会变呢?不论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普罗修特一直就是普罗修特才对啊。”
*
“恍若隔世啊。”
看着曾经的队友不再是记忆中那堆形色各异的烂骨肉,幸福感太过强烈,以至于爱尔克卢感觉脚步轻飘飘的。
她蓦然地想起“恍若隔世”这个词语的时候,她又自嘲似地笑起来。
她的确是等到了下一辈子。
她曾把自己碾碎成无数个谎言的碎片,和布加拉提、乔鲁诺、特里休不死不休地彼此折磨,做这一切所追求的也就是回到这个时候而已。
普罗修特带着她重新认识她的故人。
加丘和梅洛尼紧紧地依靠在一起,挤在沙发地拐角处。爱尔克卢为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青梅竹马感到新奇,心中莫名涌起欣慰感,伸出一只手想要同他们握手。
然而加丘没有动作,蜷缩着像一只炸毛的刺猬,他抱紧双臂,不动如山地坐着,反光的镜片像是手术刀,蓝发像是团幽暗的鬼火。
“握手。”普罗修特见状,阴沉下脸,发出子弹上膛一般短暂的指令。
加丘无声地对抗着。梅洛尼为了缓和氛围,叹了口气,缓缓伸出了手,用指尖轻轻接触了她的指尖,短暂感受到她的皮肤之后便闪电般将手缩了回去。爱尔克卢看见他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情绪,嘴角神经质地抽搐。
“规矩都喂狗了?”普罗修特说话间反手给两人后脑勺各一记暴栗,动作流畅得像给左轮上膛。
“啊呀,普罗修特!你不必责怪他们——”
“加丘,梅洛尼,过来帮忙!”话音未落,杰拉德从厨房用探出半个身子,和爱尔克卢对上目光后,以极其快的速度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后,眯起猫的眼睛露出他标志性的笑容:“久仰大名啊美人。我是杰拉德,这位是索尔贝,”
索尔贝像幽灵一样露出了半个侧脸,点点头,又消失了,算是打了招呼。
加丘和梅洛尼几乎是立刻沉默着起身,走路速度很快,掠过爱尔克卢,带起一□□。错身时,向她投去略带敌意的眼神。
普罗修特的金色睫毛垂落,见爱尔克卢攥紧的指节泛出青白,接连说了些宽慰的话,告诉她他们还在叛逆期,平时就是这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然而,"生人"这个词反而变成倒刺,扎进旧伤疤里渗出血珠。
伊鲁索坐在镜子旁,普罗修特引着爱尔克卢走向镜前时,他的背肌骤然绷紧。
爱尔克卢吸取了加丘和梅洛尼的教训,过于热情和亲密只会适得其反,尽管从前和伊鲁索无数次共同出生入死,现在他们的关系仅仅是陌生人而已。
“你好,伊鲁索。”
“…你好。”
伊鲁索甚至懒得转身正对着她。
*
“那普罗修特怎么定义‘我’呢?”
晨光正从普罗修特阁楼的菱形花窗里流淌进来,千万粒金色尘埃悬浮在咖啡的热气中。普罗修特的轮廓被蜂蜜一般地光晕刻蚀得几乎透明。
当他低头思考的时候,睫毛会像黑凤蝶收拢翅膀一般轻颤,金翅雀掠过窗棂,羽毛的阴影恰好划过他的唇瓣。
*
她和普罗修特坐在喧嚣的客厅里,暗杀组的成员们三三两两聊着天,她显得格格不入。
也正是得益于这短暂的孤独,她才厘清自己的失落所在。
一开始她就不该抱有热烈团圆的期待。
或许说“团圆”并不是准确的用词。
她被传送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只顾着沉浸在同伴们都活着的喜悦之中。她被普罗修特扑面而来的、曾经从未获得过的爱意冲晕了头脑。
忒修斯之船的隐喻在脑神经末梢炸开磷火,此时此刻,在曾经队友的冷漠之中,她才真正看清楚,忒修斯之船每块甲板都浸透着不同时空的海水。
她竟然想用平行世界的队友来填补她内心的空白?
归根到底,他们根本就是两批不一样的人。
眼前的人只是她所爱之人的投影,靠着她的联想才和她的人生有所关联。
登峰造极的幸福就此被撕碎了,她的心中又只余下西西弗斯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