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聿见劝说不动阿寿,望向陈阿七:“那你可愿意?”
事情紧急,离回皇城复命仅剩十一日,去邻县借调仵作又白白耗费三日,只能用眼下之人。
陈阿七笑着反问,语意轻柔道:“你想要我一生被世人轻贱?世世代代不得科举?”
嘴角含笑,却眼神清明。
朱明聿并无此意,他只想解决眼下困境,却没考虑她的处境。
陈阿七倒是十分清醒,虽然他适才救了自己的命,可仵作验尸之事对他小事一桩,却决定了自己一辈子的命运,甚至决定了自己后世子孙的命运,子子辈辈无法科举,若她今日下了此决定,恐死后棺材板都要被子孙掀了。
再说,每个生命都是自由的,她无权干涉,更不想设限。
钱滚滚眼见暮色降临,急得原地转悠,对着身后一个身体健壮的衙役道:“你快去把刑房的主事王大年喊来,不得耽搁”。
三班六吏,三班,即皂、壮、快班,均为差役。六房:指吏、户、礼、兵、刑、工房,均为书办胥吏,而刑房的主事常年和尸体打交道,应该多少懂些验尸之道。
半个时辰之后,刑房主事王大年赶到,拨开人群,走进院内。
“钱知县,将众人遣散”,朱明聿对着围观的百姓道。
钱滚滚得令,道:“官府查案,大家快散了去”,把众人驱离。
阿寿闻言也蹲下身,准备背起陈阿七。
“且慢”,朱明聿冷漠的声音传出,质疑道:“她作为目击之人,需押回县衙候审”。
阿寿不解道:“阿七她是为了救火,你竟怀疑她放火烧人?”
“放火与否,审验之后自有定论”。
陈阿七对阿寿师兄笑着点了点头,意思是让他放心。
“不过阿七自早上至今尚未进食,又受烧伤,祝大人不要饿着我们阿七”,阿寿不放心道。
众人遣散后,刑房主事王大年步入屋内,尽管路上他对此事有了些了解,面对两具尸体时胃里仍翻滚不止,平时看着前任仵作验尸神色如常,而自己多在远处观望,谁知凑近了呼吸间尽是尸味,哪知竟恶心至此。
陈阿七坐在门外等了半炷香不到,王大年便捂住口鼻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份记录,字迹歪斜。
钱滚滚见验尸结束,为难道,“祝大人,尸体这般不好抬回去啊”。
现在这番情形,若强制带回尸体恐怕会毁尸灭迹,而案件尚未探明,朱明聿派两个锦衣卫轮流守在此处,以免尸身被破坏。
“那她呢?”钱滚滚指着坐在门外的陈阿七疑惑道。
“带回县衙候审”,朱明聿说完便准备骑马而去,但看到陈阿七艰难地站起身,他对着钱滚滚道:“钱知县,借你马车一用”。
钱滚滚尚未反应过来,手中便被塞进一副马鞭,只不过祝大人的马威猛高大,他颤颤巍巍地爬了上去,生怕被马甩下。
“上马车”。
陈阿七看向去而复返的祝九,小腿上的伤好像没那么疼了。
钱府的马车自是极为奢侈,木制车厢散发出淡淡清香,可陈阿七无暇欣赏,因她发现,自己右腿受伤无法借力,根本爬不进去。
朱明聿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在马车前不停蹦跶,一个箭步上去,把她打横抱起,送入了车厢。
陈阿七惊魂未定,便看到朱明聿揭帘而入,神色自若。
一路上他凝神闭目,像是无话可说。
“今日我还能接小狗吗?”
终于,陈阿七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她不能对小狗言而无信。
朱明聿打量眼前的女人,质疑道:“你还真是奇怪,人命关天你毫不在意,一条狗倒是挂在心上”。
陈阿七自是听得懂他言语中的暗讽,淡淡道:“万物皆有灵,狗为生,救它胜造七级浮屠;而人已死,验尸既不能救生,我为何要为不相干之人赔上世世代代的生路呢?哦不,或许没有世世代代,阿七若真验了尸,大概率落得个前任仵作那般鳏寡孤独罢”。
朱明聿辩驳道:“在祁宁县当仵作不比寻常,钱知县财大气粗,定酬劳丰厚”。
陈阿七内心发笑,他竟以为自己推脱是求财吗?继续道:“钱知县又会在祁宁几日?祝大人当真以为阿七是鼠目寸光之辈?会为了蝇头小利,牺牲万年岁月?”
朱明聿更没想到她竟如此善辩,道:“大乾律法自古如此”。
陈阿七收起笑容,目光直视:“自古如此便是对吗?”
仵作之子孙后代不能科举,这条律法狠毒至极,这不如直接告诉世人我要你生生世世为我劳作,生生世世不得翻身!
又想马儿跑,又不想马儿吃草,不给吃草也就算了,如今还要将马的双眼活活剜去,使其被万人骑万物压,还美名其曰自古便是如此。
历代王朝自古便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这儒,也早已被统治者利用,变成驯化愚弄百姓的工具罢了。
他们只管税收万千,牺牲一部分低贱之人的发展或生命,他们毫不在意,甚至对朝代更迭而淘汰劣等百姓喜闻乐见,美名其曰“汰劣留良”。
陈阿七看透了这一点,不想迈入这“低贱”之列,换句话说,她不是不想入低贱,而是要为低贱发声,让低贱不再低贱。
朱明聿注视着眼前的女子,“自古如此便是对吗?”在他的脑中回荡,他生来自是帝王家,虽不得圣宠,可也算是受人尊敬,自是从未考虑过这般问题。所以在陈阿七首次拒绝之后,因她一向爱财,他只道是她想借推辞之名要高价罢了,没想到她竟有如此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