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极少能听师尊谈及自身过往。
所以关于许听澜的很多事,他都是听旁人说的。
听得一知半解,不清不楚。
听人说,星玄仙尊在入宗门前,生在江南小城的世家大户,祖上世代为官,书香满园,是个备受尊宠的矜贵少爷,结果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跋涉千里,到这片冰天雪地苦行清修。
除此之外,就只知道,星玄仙尊天资卓绝、术法精湛、能震慑魔族而被赞誉为玄门第一人。
而横跨其中的故事,像是两岸断崖,一片黑魆,令他无从探寻。
万衔青此时已饮去半壶酒,辛辣的酒气萦绕一身,闻言目色酩酊地望向莫子占:“错了,我是舟姐姐的朋友,不是星玄的。”
她说完,很快又自嘲地笑了一下,闷了一口酒,任由琼酿在喉舌间辣出一阵舒爽,趁着快意高声道:“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呀,压根就不好奇舟姐姐的事,你想问的,就只有星玄,对吗?”
“可星玄人都死了,你了解这么多作甚?”
醉意上头,她说话也没了门闩,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戳着人心窝子,笑盈盈道:“人死如灯灭,你现在才想起来去探究那蜡烛是怎么烧没的,是不是有些晚了?”
是啊……为何要执着一个死人的过往?
莫子占也觉得这样很是愚蠢不堪,可他偏生就是忍不住。忍不住想了解更多,想将完整的许听澜从旁人的记忆中剖出来,藏入自己的脑中。
“……为人子弟,想多了解恩师,很正常。”
“很正常?”万衔青满是玩味地反问。
“是,从前也有不少修士会为师长记录言行、著书立传。人有千面,若不从旁人口中探听一二,如何能书写全面?我不过是想尽弟子本分而已。”
原本红白分明的糖粥已被搅乱,其上红糖与白粥交融相叠,莫子占语气平和地说着,然而万衔青根本不理会他这番体面有理的说辞,反倒有点咄咄逼人:“既然如此,以前怎么不积极?”
“以前……总觉得岁月恒长。”他会有机会徐徐图之的,以一种更为保险的方式。
莫子占没办法确定,他知道的事,会不会也为帝鸠所知晓。这位北境魔君实在有太多法子能拿来整治他们这些残生种了。
所以他总是很矛盾,想了解许听澜更多,但又不敢了解得太多。
唯有小心翼翼地去探些不痛不痒的事,想着能循序渐进,不承想,十载不过一弹指顷,来去匆匆行迹浅,到头来,他彻底成了个事事都被排除在外的蠢货。
莫子占用勺子在碗底点了几下,温声道:“好吧,其实晚辈是今日食此糖粥,念起师尊甚是嗜甜,心想这或许是他曾为江南贵子才养出来的喜好,便想求证一下。”
“哦?原来他还能吃出味啊?”万衔青打了个酒嗝,道,“真是稀了奇了。”
“让你失望了,我认识星玄的时候……他是十二三岁吧,人就已经跟掉冰碴里似的了,没什么有趣事。”
十二三岁……莫子占心忖,他初见许听澜时,这身体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不过师尊定然不会像当时的他那般面黄肌瘦,狼狈不堪吧。
“你不知道,我那会刚赢了大比,风光得很,大家都夸我是剑道天才,前途无量,唯独有个倒霉催的,嘲讽我说我只会窝里横,实际上连十方神宗里的术士都打不赢。”
万衔青表情变得狰狞,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接着道:“我那会年纪小,心气重,听不得那样的话,就真拎了剑,跑到你们宗门地界,喊人出来比试。”
“没想到啊没想到,我还真赢不了。 ”
许听澜当年用来对付万衔青的,和他后来教莫子占用了对付司徒摘英的,是同一道剑阵。以自身最大的优势压制对方,可以保证在点到为止的前提下,让对方虽未输,但也赢不了。
无论是司徒摘英,还是万衔青,对这对师徒来说,被年幼于自己的术士压制到这个份上,都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所以司徒摘英被气得扬言他破不了剑阵就再不踏足十方神宗,至于万衔青嘛……要更猥琐一点。
“我堂堂一个正儿八经剑派出身的剑修,嗝,居然被一个算卦的用木剑给撂了,奇耻大辱!”
她至今还记得,星玄当时是如何一声不吭地应战,又是如何默默地看着她从剑阵里出不来,最后冷情冷语地道一句“承让”,半点多余的眼神都没有施予,就转身继续忙活自己的事。
万衔青被这回忆给气着了,“哄”地起身,一拍桌案,傲然道:“于是我就去找他师姐比剑,嘿,赢了。”
一个剑修在一个玄修手上赢了剑,有什么好得意的?莫子占腹诽着,又不禁心道:“师尊果真厉害。”
不料,这句心里话竟说了出口,万衔青当即冷哼一声:“厉害又如何,还不是孤家寡人一个。”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万衔青都觉得代舟和许听澜,一个骄纵,一个清傲,没一个好东西。
但后来她和代舟的关系却越发得好,俨然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甚至约定好日后就要结伴而行,游历山川。
也正因常去十方神宗找代舟玩,万衔青勉强多了些与星玄接触的机会。
明白过来他那冷淡态度根本不针对任何人,他就算对着一同长大的师姐,也总是公事公办,游离于世俗人情外,脱尘得恍若真神。
所以万衔青没少好奇,星玄偏心时,是何等光景。
直到……眼前这小东西出现。
她眯起眼,眈眈望向莫子占:“而且……我知道的,星玄厉害,是他活该。”
莫子占手一颤,最后一勺糖粥洒了少许:“活该?”
“对,活该,”万衔青抄起酒壶,抬起往嘴里抖了抖,却仅能抖出点水星子。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步子虚晃着起身往外走去:“全都活该,反正我宁愿做个凡夫,逍遥一生,也不做那劳什子天纵英才,生来就该在那等死……”
说着,万衔青的脚步顿了顿,并未转身,而是高声交代道:“对了,仲吕还要留在此地处理事,我呢要去西北转悠一圈,看看黄河落日,所以……我传信给舟姐姐了,说你明日自行带着星玄的魂晶回宗门复命。”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留。
待她走远,碗里的糖粥也见了空,莫子占端坐许久,任凭咸涩的海风吹拂。
等死?听万衔青的说法,貌似这些仙门前辈,包括许听澜自己,都对伏魔渊这一劫早有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