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他?”莫子占看着镜中黑蛟挨着钱景山在礁石上看月亮的情景,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眼光真差。”
黑蛟登时就急了:“你的眼光就很好?”
“当然好,”莫子占理直气壮道,“我曾经喜欢过的人,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曾经喜欢过?现在不喜欢了?”黑蛟问。
“不喜欢了。”
“为什么?”
“因为……他死了。”莫子占冷冷道。
这个理由让黑蛟颇为费解,它拧紧眉头,又问:“为什么死了你就不喜欢?”
“不然呢?”莫子占合上眼,语气很是平静,“难不成一辈子记挂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傻不傻。”
“你真无情。”黑蛟撇嘴。
但很快,又恍惚道:“不过,无情一点也好。”
有的人就是不值得去喜欢的。
镜中的画面忽然翻得很快,以至于那些曾经让黑蛟无比快乐的日子显得尤为模糊,直到,镜面停在一天狗食月的夜晚。
明明只分别了一月,可钱景山却又来龙盐村了,问它:“你能否将妖丹借与小道?”
黑蛟再不经世事也知道妖丹是它们的根本,不可以随便给旁人。
就在它想开口拒绝之际,钱景山又附耳柔声道:“小道在你心里,应当不是外人。”
钱景山说,他有位天资很高的师弟,但心性恶劣,残暴不仁。
因少时曾被妖物戏耍,师弟一直怀恨在心,暗地里没少虐杀妖类,有一回被他发现,出手制止,师弟就给记恨上了。眼下正逢宫中大比,若让师弟赢了,定会寻得由头废去他的修为,甚至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钱景山一脸伤心:“你不是说,心悦于小道么?为何如此吝啬?”
“再说了,小道不过是借,总会还的。"
见着这场景,莫子占好笑地问道:“你不会真给了吧。”
黑蛟低垂着脑袋,拿手指在礁石上点了点,委屈道:“我觉得既然喜欢,就要不顾一切地去相帮。”
它完全没想到,妖丹这一借,竟是有借无还,甚至还给它引来了杀生祸。
四下一瞬变得风和日丽,镜中的黑蛟正一如往常地在帮渔夫打捞,耳中忽的传入熟悉的吹奏,它当即笑着循声回望,却见来的是数十揽月宫弟子。
“恶蛟!宫主好心救你,你却想夺人修为,来成就妖身!当真无耻!”
黑蛟被骂懵了,而它身边的渔夫一听这话立即就皱起眉,挡到黑蛟跟前,对着那群不知从哪冒出来光鲜家伙嚷道:“你们搞错了吧,他在我们这待了好多年了,从来都没……”
“哪轮得你等凡夫喧哗!”
说着,站在最前头的揽月宫弟子手一甩,渔夫的脖颈就如同被擒住般,脸上泛出因窒息而产生的通红,吓得黑蛟脸上妖纹一现,刚想冲上前去解救,却霎时感觉它的妖丹被人给捏住,浑身使不上力气。
黑蛟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见钱景山坐在撵上,颇为惬意地把玩着它的妖丹。
它再懵懂,也该明白自己被骗了。
随后,便是一道道灵法穿心而过,因妖丹早已被剖出,纵有数百年修为也完全施展不出来,最后的印象,只余下被束缚住手脚的渔夫发出的撕心叫喊。
以及钱景山面带讥讽回的一句:“你为妖类,杀你,不过是在证吾心之道。”
莫子占见状微垂眼帘,道:“真可怜……”
“你也觉得?”
随着这一声落下,周遭的情景也在顷刻间碎裂,莫子占身旁的黑蛟一反先前的天真情态,扭出一个夸张的笑容,皮肉在刹那间裂开,露出内里森森白骨。
生灵皆有怜悯心,它生前的故事何等凄凉,总能博得这些以苍生为怀的修士动容。
而只要动容,就会出现破绽。
黑蛟变回尸傀先前的模样,一身骸骨随其动作掉下几块烂肉,在石岸上腐化出黑气,利爪直抵眼前修者的命门。
然而还未刺中,亢金龙与角木蛟便先一步上前缠绕,而早有预料的莫子占也迎着黑蛟的动作,如蹑影追风般,剑光不染半点犹疑地削向那指骨,弹指即让森然利爪在除煞去魔的桃木下,碎为粉尘。
他手中抚出的剑,乃是许听澜的佩剑,愚思。
许听澜的随身灵宝大都定了契,正常来说,旁人用之只会如同废品。可这些禁制从未对莫子占生效,哪怕是这柄愚思。
“这把戏我都用烂了。”
把自己身上的伤口、过往的惨状作为博人同情的筹码,以此来换取一些想要的东西,是莫子占常用的伎俩,又怎么会被骗到。
“师尊说了。”
莫子占笑颜灿烂,剑花一转,再度挡下黑蛟的又一击。
“二律,邪者,该诛即诛。”
他的这具躯体右手应是曾经有过残缺,一旦用力过猛就容易发抖,所以他向来使的都是左手剑。剑在手中运用自如,流光瞬息间,蛟骸被挫骨扬灰,连带着它那被困已久的妖魂也一道消散,仿佛从未在人间走过这一遭。
莫子占呢喃:“若怜你,谁又去怜那些生啖亲友的凡子?”
“总不能都是我吧?那得多累呀。”
余骸散尽,莫子占收剑回看,才发现原来黑蛟所卧着的墨潭底下,还藏了一枚妖胎。
一枚活着的妖胎。
并非蛟龙蛋,而更像是颗人鱼卵,也不知它在哪“偷”来的,让莫子占不由勾了勾唇,无奈道:“此‘鲛’可非彼‘蛟’,不愧是傻子。”
一个是地里的爬虫,一个是海中的游鱼,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蛟龙成型不易,在镜中有一幕,是它潜回海底时的情景。它趴在珊瑚洞外,往里头一个接一个地数有机会孵化的兄弟姊妹,神色里满是期盼。
毕竟它一只蛟修行久了,怎么都有点孤单。
估计是被这一执念所影响,让它在被做成尸傀前,把妖胎藏在腹下,而后一道被拖入血涂阵。
妖类本就比凡人强横,妖胎在此处得潭水庇护,倒是能苟得一命。
“稚子何辜……”说着,莫子占一愣。
这不像是他会说的话。
他施下术法,轻轻将潭中人鱼卵收入锁妖瓶,可很快又失了温柔劲,粗暴地用瓶身往血涂阵最后一道禁制击去,“咔”的一声清脆裂响,阵内一切如破镜般碎出一道道裂痕。
赶在阵法彻底崩溃前,莫子占疾步朝身后的水镜走去,不知从何时起,幻象里早已独留许听澜的魂灵身处其间。
他不管不顾地朝那魂灵扑去,不出所料地被稳稳接住,如同一滴红墨蕴入水中,将清澈染污。
俱是灵体,只需心想,就能拟出温度,仿若生时。
“师尊,带子占……回家。”
许听澜极少会拒绝莫子占的请求,他的魂灵自然也是如此。
他在一片空茫中,落下一句轻如羽翼的:
“好。”
再睁眼时,他已然回到伏魔渊,怀中的温度骤然消失,徒留一枚冰晶握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