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有勤于练习,才能有所精进,师尊,我说的没错吧。”
许听澜没多评价,但真就配合着他闹,甚至一举将把藏岁小筑改造成一片星宫迷阵,只剩下他的书房门庭大开。
莫子占将雕花灯置于脚边,手覆到星阵上,指尖划过其间灵脉,一步一顿,犹如在轻抚恋人。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没回藏岁小筑了,所以星阵一直维持在未破解的状态。
如若他此番解开,以后就不会再有人补上了。
他忽然间有些不舍。他是发自真心地喜欢这场破阵游戏,尤其许听澜给他设的阵不会难得让他彻底没有头绪,但也不是短时间内就能轻易破开。
有时他蹲在门前,解了半天还是差那么一两个要点捋不清,又失了耐性,就会装模作样地赖到许听澜的书房去。
倒不是想让许听澜给他拆分讲解,只是单纯地赖着。
要不安静地看许听澜在烛光下读卷,要不就吵闹着让许听澜听他说些琐碎事,总之就这么赖着,解释说是他进不去门,需要师尊收留。反正许听澜从不会赶他走,只要他想,可以一直赖到长庚高挂。
可是现在,他不破阵,又能赖去哪里?
莫子占合上眼,星阵每拆分一点,都会在他指尖卷起一阵麻意,像在抽离他对这场游戏的喜爱一般等彻底解开,他发现他已然感受不到这游戏的趣味了。
幼稚,无趣,感觉不到一丝破解开谜团的兴奋。
只觉得,心底很空。
莫子占推开木门,房间里摆有许多他收集的小玩意,有精巧的,也有古怪的。虽不凌乱,却略显拥挤,比不得许听澜房间里的清雅格调。
默默把雕花灯放茶座上,走到柜前,角落处摆放着一木匣,上头有他设下的阵锁,解起来很简单。木匣里头分门别类排好的晶石,都是他暗自攒下的淬炼材料。
莫子占将芥子内的那块妖言土取出,也放入匣中。算了下,这淬炼材料居然已经够了。
足够拿去洗炼许听澜的佩剑“愚思”了。
十方神宗虽为玄门,但诸方中亦有「剑方」。只不过与寻常剑派不同,他们的佩剑一般都是桃木剑。
愚思也是柄桃木剑。
没有烈火千锤,刃不能伤人分毫,却能诛得万邪,野楚胸前那道恐怖的剑伤,就是愚思砍出来的。
这些材料是莫子占攒来当谢师礼的,如今攒够了,却已经再无用处了。
他猛地将匣子合上,视线往别处扫去,落到一旁的书卷上。
绝大部分莫子占都已经读过了,有几本尚未读完的,都是先前许听澜为他找来的一些罕见孤本,只要翻开,就能看见许听澜留在其上的注解。
书桌上的砚台是与许听澜相同的“遗梦”,香粉罐里装着的是许听澜偏好的“雪落梅香”……这房间里头的一桌一椅一陈设,尽数都与许听澜相关,全都在向他强调着“许听澜”这个名字。
为什么?这分明是他的房间。
他错了,全都错了,他根本就不该鬼使神差地走回藏岁小筑。
莫子占慌忙地偏开头,试图找寻一个视线可以落脚的地方,最后望向了一旁的桌案。
案上摆有铜镜,歪扭地映出他那一身明艳色。铜面模糊了形制,乍一眼像嫁娶时的穿着,也难怪这么多人会对此抱以微词。
其实早些年,莫子占总是穿着简素。
倒不是因为喜欢,只是他总想学着许听澜。
人或多或少都有点自恋。他想,若是他多像师尊几分,是不是就能让师尊对他多添几分青睐,能让他活得更长久舒坦一些。
直到一日,许听澜带他去取山界坡的地脉精魄。
那地脉之上是一片梅林,要取得其精魄,需要先在此布阵,再以阵开心门,进入其内。
莫子占对待得很认真,可当时忽有凛风作乱,扫下一阵梅花雨,其中有一朵,正正落在他的鼻尖,引出一阵痒,他差点就迎着许听澜的面,打下一个喷嚏。
妄动灵力会扰乱阵脉,无奈,他只好悄悄停手,亲自把梅朵捻下,然后被许听澜抓了个正着。
面对师尊沉静的双眸,一时鬼迷心窍,莫子占尴尬地笑了下,装模作样地将花配到鬓边,问:“好看么?”
而后立即意识到自己这是在犯傻,局促间刚想把花掷掉,不承想,许听澜居然还真点头,评道:“你更合明艳色。”
莫子占一愣,暗自将花藏于手心。
从那以后,许听澜还是那个冰天雪地样,他则在旁边上演一出出姹紫嫣红、春暖花开。
可现下,明艳的衣裳反倒显得莫子占尤为形销骨立,神色还有些罕见的颓败,像条落水的狗,难看极了。
废物。
莫子占厌恶这副模样,厌恶得甚至想将铜镜中人杀死。
他三两步向前,一把抓起桌上的剪子,剪口朝着镜中人狠狠刺去。
“呲———”
在极其刺耳的刮声下,尖口将铜面刺出一道细长的划痕,如同落在他的脸上,将他虚伪的皮表割裂摧毁。
莫子占喘着气,看着铜镜中被划痕一分为二的人,神思空茫间。
良久,才怔愣着用另一只手抚向镜中那灰沉的左眼,用指尖去描摹着眼眶,再顺着脸颊往下,停在那平直的嘴角处。
你为什么不笑呀?
为什么不笑?
心底落下声声质问,却无法得到任何解答。
满腔暴戾再度被掀起,手中的剪子方向一转,毫不留情地扎向他那还抚着铜镜的手背。
切刮经脉带来强烈的刺痛将莫子占的思绪召回,他视线不由被创口处渗出的血珠所吸引。看着它渐渐充盈,再聚成一流,滴落并晕染在原本放剪子的地方。
那有一叠麻布,其上戳着乱七八糟的缝线,裁剪得很粗糙,一看就是外行人的手笔。
事实也是如此,这是莫子占从伏魔渊回来后,用手上这把剪子琢磨整整一日的产物。
把极粗的生麻布斩断,衣旁和下边不缝边,是“斩衰、齐衰、大功、小功、缌麻”这五服中最高规格的丧服。
莫子占一开始有想过要好好表现伤心来着。心想,既然神色摆弄不出来,那就从衣冠着手。
许听澜早已绝了人间亲缘,又并未与人结契,孤家寡人一个,所以他唯一的徒弟就该是他最亲近的人,理应好好穿戴,才能彰显悲情。
于是,莫子占持着对凡俗仪式的一知半解,做了这么件东西。
然后等到次日晨星挂空,他不经意地向同门几番询问后,才知无论是按哪里的礼俗,斩衰都仅是给道侣穿的。
他……并无资格。
莫子占死死盯着案上的斩衰,那错乱的针脚和歪扭的裁剪,都像在嘲笑他的无知,粗糙的麻线网罗住他的心魂,压迫出一种强烈的冲动。
他忽然好想再讨教一下资格的问题。
好想……看一眼许听澜。
再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