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归于凡尘,但仙门定不会任由逝世者的身体在人前僵硬腐烂,而是会设法让他们像睡着一般,体面地完成丧事。
所以……只是看一眼,只是看一眼许听澜,还是可以做到的。
莫子占施下疗伤术法,止住手背上的血口,并未取灯,转身便再次投入夜幕中。
天幕结界上诸星鲜明,冬日顺着北斗天枢所指一路向前走去,可以看见一片高耸的山石。
其间有一天然洞室。终年被冰雪覆盖,却终年有寒梅在此绽放,成为这片被封存的雪境中难得能窥见春意的地方,故名“窥春洞”。
此时洞外确实不负盛名地舒展着几株玉梅,花枝嫣然,映在背后的层层冰雪上,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与莫子占手背上那道口子很是相配,只不过一个清雅,一个狰狞。
窥春洞正是暂放星玄仙尊遗体的地方。
莫子占往前迈了一步,鞋底在雪层印下深坑。深陷与崩塌的莫名恐惧,一步步累积,取代他心底的冲动,以至于距离洞口约莫还有五步,他走不动了。
为什么要去看许听澜?
凭什么去看许听澜?
他寻不到答案,反倒耳边似是嗡鸣不断,夹着帝鸠说过的许多话,如烦人的苍蝇。
“别忘了,堂堂仙尊会愿意救你,会收你为徒,是因被责任裹挟,是因你抢的这躯壳上有极佳的仙骨。”
“没半分缘由,来自你这下贱魔物本身。”
“你得记得,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是个什么东西?
莫子占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
手背上的伤口如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能将他的心绪拉到已然湮灭的大荒,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许听澜的地方。
「大荒」即帝鸠所在的北境魔域。
地如其名,其内景象仅用一个“荒”字便可概括,偌大的魔域放眼望去,只有无垠大雪、几处岩洞和催生出无数残生种的血泉。
按照帝鸠的谋划,当年有不少仙门弟子“偶遇”魔众残害凡间孩童的情景。顺理成章地,他们将魔诛杀,把这些孩童救回各自门派。
但莫子占并非其中之一。
帝鸠早有所察觉,他胆小、怯懦,分外惜命,还跟个木头似的,引不起人怜悯,就算派去当奸细,估计也比不得其他残生种中用。
所以帝鸠把他留在大荒,作为一个不算讨喜的玩具。
一留就是两年。
期间,随着残生种频出,修士们逐渐察觉,帝鸠在有意掳掠凡间孩童。
可敌暗我明,帝鸠行事又如同鬼魅,将魔域藏匿得极深,其出入口一日一变换,尽管他们想一举将被囚的孩童悉数救出,也还是束手无策。
直到星玄仙尊听风辨卦,占得北境魔域具体所在,并携众清剿。
那一战具体如何,莫子占不太清楚。
他大部分时候意识都是浑噩的,像个可有可无的摆件,最后迎来众魔不敌星玄仙尊,帝鸠在逃窜间以他为盾,好干扰攻势的命运。
“不要被发现,知道吗?”
这是帝鸠在大荒最后与他说的话。
说完,以他的身躯为术眼,帝鸠施下捆仙咒锁,像扔秽污一样,将他从半空扔下,任由他摔入雪地,打了几个滚,落到星玄仙尊跟前。
成为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残生种体内虽是魔魂,但外在终归是凡人躯体,脆弱易碎。
那会莫子占感觉身上没一寸骨头是完好的,口中只余血锈味,呼吸几乎断绝。
他望着大荒那被虚构出来的无垠雪景,心想,他要死了。
可他不甘心,他还不想死去。
或许是因为早就学会忍受疼痛,所以他的意识散得不算太快,最后还能隐约看见有仙人一袭白衣如青云,朝他缓步走来。
也能看见……这位陌生的仙人如何深锁眉头。
等再次恢复意识,莫子占已然离开了大荒。
他稍稍眯开一条眼缝,能感觉到身上虽仍有些疼,但伤已大好,命也肯定是被保住了。
还没能好好体会劫后余生的喜悦,莫子占就瞧见殿内林林总总围着的数十修士,手里拿着五花八门的法器,让他如同羊困狼群。
他不敢动弹,甚至要与自己那难以自控的颤抖做斗争,尽全力将呼吸放得极缓,以消弭自身的存在感。
大荒里流传过太多仙门惩治妖魔的说法,像什么用附着雷咒的利刃刮削魔元那都是最小儿科的。
大荒的群魔虽嫌恶人相丑陋,总会变着法子折腾残生种,但也会顾虑到人躯脆弱,施些小法术把他们的命吊着,不会真杀了他们。
相较之下,果然还是修士更为恐怖。
莫子占想活。
无论如何都想活着。
所幸这些仙人一直在争论着什么,没人把注意力放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