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援手恻隐怜身世,止伤痛沉迷难自拔】
徵羽做了一个梦,梦见程禾口中的乌岳泉号,梦见传闻中的东璃大海寇沧波昼,从万宝号打捞上来的阿芙蓉箱子,还有许康。
原来,程禾最初进市舶司做吏员是为监视开荣阁的贸易往来,而监视开荣阁是为调查二十年前养父家属绑架遇害一案。据程禾所述,有人亲眼目睹开荣阁前大掌柜经海年指使下属拦截东璃海商的船,杀人越货,加上他脚踝的蛇形刺青,即使他与沧波昼身份不同、性情不同、死亡时间地点都不相同,仍很难不将他与沧波昼和火蛇印联系起来。要是真寻个关联,一个海商,一个海寇,还都死在乌岳泉号爆炸的那个月,究竟经海年是沧波昼的下属,还是沧波昼是经海年的下属,那开荣阁与乌岳泉号谁又是谁的附庸?
想想许康,他少时便被经海年收留,若经海年真与乌岳泉号有关,那他会不会..许康此行与东璃贵人做生意,做的是何种生意,见的又是哪位贵人?
徵羽醒来,全身发冷,心也发寒,更不敢去想程禾所说的许康脚踝的蛇形刺青。
“你醒了?”
徵羽斜过头去,见程禾正在吸鼻子,还用衣袖擦拭鼻子,模样不太文雅。她细细一看,程禾的鼻子周围也没有受伤,于是觉得奇怪,但懒得跟他扯这些闲话,便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程禾收了收衣袖道:“听送饭的人说,今日是廿四,都过去一天一夜了。”
他见徵羽不答话,又道:“你脸色不大好,怎么了?”
徵羽想撑坐起来,却连抬膀子的力气都没有,她动动手指,摸摸自己的额头,心里一沉,道:“坏了,好像烧起来了。”
程禾探身来:“发烧了?怎么会?”
他刚要伸手,徵羽偏过头去:“别动,就是发烧了。”
许康失踪后的第二晚,她在街上淋了场大雨,之后身体就一直隐隐的不对劲,四处奔波劳心劳力再加伽蓝号上的恶战,她支撑数日,却倒在这个关键时刻。
程禾收回身子重新靠倒在墙边,哼笑道:“该不会是听了我昨夜说的那些话,发现你的蓝颜知己藏着两副面孔,一时气急攻心病倒了吧?”
徵羽微弱地瞪了他一眼:“未经亲自查证,谁的话我都不信,你说再多也没用,别想挑拨离间。倒是你,怎么比昨日又精神许多,恢复得这么快?”
程禾笑道:“自然是买通那个海寇给我多送些昭明草药来。”
徵羽微弱地“嗯”了一声,侧过身去微微蜷起,她的铠甲早在缴械时一同被缴,身上只剩两件单衣,冰凉的铁链缠在四肢冷上加冷。
“你冷吗?”程禾问。
“不冷。”
“你身上可带着药?”程禾又问。
“没。我要运功调息一会儿,别和我说话。”
“调吧,我还指望着你带我逃出去呢。”程禾苦笑一声,他再不懂武功也知道运功调息一般不是这么侧卧着来的,看样子她是真撑不住了。
徵羽再醒来时,鼻下有股血腥气,还混杂着淡淡的青桔石榴香气,一睁眼,身上盖着两层微厚的衣袍,不那么冷了。
抬眼看去,程禾只穿了一件白色的里衣,他背对着她,半摞着袖子忙活着,好像在给身上的伤口敷药,那件白色里衣四处沾带着血污,唯独他整个后背的部位洁白如新,完好无损,没有任何伤口。
难怪夏沐昭云想将他背上的皮做成鼓面呢。她心想。
这时门口响动起一阵“劈里啪啦”,门锁解了,门被用力踹开,扔进两碗水和两张饼。程禾见来人了,立即好声好气扑上去:“这位大哥,她发烧了,可否多给点水喝?”
门外那海寇停住脚步,不耐烦道:“快死了吗?没死别他娘来烦我!”
程禾赶忙接道:“快死了快死了!您看她都坐不起来了!大哥您别走,她要是死了你们头儿拿什么跟大庆谈判?而且大庆的兵力你们也是知道的,万一派人找来发现靖海将军死在你们伽蓝号上那可就麻烦了是不是?大哥求您了,她真的快死了还剩一口气了求您给点热水喝吧!”
那海寇谨慎地伸头向里一瞅,见徵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眉目紧闭,又观察她少顷,这才说道:“屁事真多。”
不一会儿,门口进来一桶水,程禾笑着上前一接,顿时皱眉道:“大哥这怎么还是冷水病人不能喝冷水啊。”
那海寇朝他身上啐了一口:“热的没有,不能喝就他娘等死吧!”
程禾勉强笑道:“谢谢大哥,麻烦大哥了,谢谢大哥啊大哥慢走。”
那海寇看都不看他,把门一锁,走了。
这门刚锁,程禾就冷下脸来,朝门口重重地啐了一口。
徵羽闻锁门声而睁眼,见程禾一动不动地杵在那儿盯着衣服上的一块儿,他嘴角抽动,面容十分扭曲,眼神像要把那块衣服撕碎一般。
“谢谢你。”她勉力撑起半个身子。
程禾的表情逐渐平复,他提来水桶放在徵羽身侧:“徵羽大人不怪我刚才一个劲儿地咒你死?”
徵羽哼声道:“若因为这点小事怪你,岂不是忘恩负义?还是你觉得我已经烧得是非不分了?”
程禾轻轻笑了一下,拿起一只没什么水的水碗往水桶里舀下去,再端起时,水碗立即被徵羽接过来。不过她没有喝,而是拿起另一只没什么水的碗往桶里舀去,然后端给程禾。
两个人没说话,各自喝水吃饼,用完后,徵羽道:“桶里还有这么多水,要不你拿来擦洗一下衣服上那块..脏东西?”
程禾愣了一下,他看看徵羽,随即点点头,从桶中舀起一小碗清水,擦洗起刚才被那贼寇啐过的地方。他一边擦,一边说:“喝了这么多凉水还吃得消吗?”
“我身子骨硬朗得很,吃得消,再睡一觉就有力气了。”
“但愿如此。”程禾哼笑道,继续擦洗衣服。
徵羽见他的衣服被水沾湿了一大块,又看了看盖在自己身上的两层衣袍,道:“身上那件湿了就别穿了,穿回你这件吧。”她拿起上面一件递给程禾。
程禾抬头看看她,接过衣袍,瞧了瞧自己脚上的铁链,笑道:“我挪不开步,只能在这里换了,你不介意吧?”
“我又不会看你,你换快点便是。”徵羽扭过头面对墙壁。
程禾笑了笑,快速解开全部的扣子,脱下满是血迹与脏污的里衣丢在地上,又拾起那件衣袍。夏沐昭云知道他不会武功,便没有给他的手臂束上铁链,只锁住了他的双脚。
“我好了。”他说。
徵羽回过头来,忽见白花花的一片,那上面除了些鲜红的创口,竟还有几道暗褐色的疤痕。
她立即扭过头:“你敢耍我,明明就没好!”
程禾哈哈大笑:“我帮徵羽大人求了桶水大人就已经这么相信我了?”他用衣袍裹起白花花的胸口,将襟口的扣子一颗颗扣好,系上衣带,斜眼笑看着徵羽,下巴一抬道:“你额头冒汗了。”
徵羽瞪了他一眼:“我在退烧,当然会冒汗!你不想我早点好了救你出去吗?”
“耳朵也红。”程禾继续戏言道。
“那是出汗热的!”
“行行行,你说是热的就是热的。”
徵羽懒得理他,闭目养神。
半晌,她开口问:“你胸口的疤是怎么回事,被提督府的下人欺负的么?”
程禾蔑笑:“呵,若是连下人都敢将我打成这样,那我程禾早死在府上了。”
徵羽好奇道:“那是谁,难不成是程有炎亲手打的?”
程禾笑而不语。
“不对,不会是程有炎,他早年没了亲生儿子,将你收养回府还给你程家公子的身份,又怎会如此虐待你?”
程禾干笑几声:“昨夜我跟你说,二十年前我义父的家眷带着八岁的儿子去谯明岛寻神医看病,之后就遭到东璃海寇的绑架,你还记得吧?”
“当然记得,我是发烧又不是傻了。昨夜你还说,你义父那夫人带小儿子去谯明岛,还带了管家和丫鬟。后来被你义父从海寇手上赎回时,那丫鬟和小儿子早就遇害,回家不久后,那夫人便因伤心过度病逝,后来管家好像也离世了?”
“记得这么清楚,你倒是没烧糊涂。”
“不是,这与你的疤有何关系?”
程禾冷声道:“我义父觉得,当时在海寇船上那管家没有拼尽全力保护小公子,才致他遇害,而那管家也因此十分愧疚,不久便自尽了,留下个无依无靠的五岁孩子。我义父见他是个男孩,便收养下来,没想到从此以后对他时好时坏,心情好了就把他当个人看,心情不好,就随意打骂。府里的下人个个都是势利眼,见我义父如此待他,纷纷狗仗人势,而我义父看在眼里,竟也坐视不理,视而不见,纵容他们欺辱那孩子。那孩子时常挨饿受渴,冬天冷,夏天热,这样的‘程家公子’,让你去当二十年你愿意么?”
“原来..你是这样..”徵羽瞠目结舌。
“那位管家姓陈,耳东陈,我本名陈禾,我就是程有炎从前管家的儿子。”
“竟是如此。所以程有炎虐待你,都是因为他对小儿子的死耿耿于怀,还怪在你生父和你头上?那你不恨他么?”
程禾淡淡道:“我义父早年当旗官时,他的大公子便病故了,后来小公子又得了怪病,几经辗转赴谯明岛看病,怎料遭此横祸死在海上。他失去两个儿子,又失去夫人,那种心情我也能理解。如今我长大成人,还被他安排进了市舶司,又因他亲自推荐,我才入了圣上的眼成为靖海将军的赐婚对象,成了首领官吏目。你说,我该恨他还是谢他呢?”
徵羽陷入沉思。
原来他那时说话刺耳斤斤计较、随身带着武功高强的近身女侍、非要找靠山保护自己,种种一切,都是因为他长于那样的环境,都是因为患得患失。
原来他从前过得那样苦。
方才他求那海寇拿水来,明明被羞辱得那么狠,还要强扮出一副笑脸相迎的样子低声下气去讨好人家,换做徵羽只怕宁可一死也绝不求饶。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顺畅,原来竟是因为做多了、习惯了。
她抬头细细看着程禾,眼中流露出不止一丝心疼。
她小声道:“对不起,我从前好像也,也对你不是那么地..”
程禾一声嗤笑:“没关系,这又不怪你,徵羽大人不必挂怀。”丹凤眼中目光难得柔和。
过了半晌,徵羽好像反应过来什么,她坐直身子,朝他正色道:“等等程禾,你故意不穿好衣服,就是想让我看到这些疤,好让我问你这些话吧?”
程禾哈哈大笑:“是,我是故意让你看到,但我并非想告诉你这些。”
“不为告诉我这些,那是为了什么?”
程禾弯起嘴角:“我只是想看你红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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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一天一夜,十一月廿五清晨,徵羽出一身大汗,醒来。
她用手拉开程禾盖在她身上的衣袍,淡淡的青桔气消散,她的脑袋不再昏重,四肢也不发沉,只是气力还有些虚弱。她微微扭头,见程禾正背对她盘坐着,手上忙着什么,还时不时吸吸鼻子,发出轻微绵长的呼吸声。
“程禾,你怎么了?”
程禾闻声,鼻腔里的声音停下,他伸出衣袖擦擦鼻子,扭头来:“我醒得早,就起来坐了一会儿,又换了药。你怎样了,还发烧吗?”
徵羽摇摇头:“出了身大汗,烧退得差不多了。”
程禾从桶中取了点水将双手冲洗一番,然后拿起小碗舀了一碗水递给她:“退了就好,靖海将军快快康复,早日带我逃出生天。”
徵羽接过水来一饮而尽,又抬了抬胳膊上的铁链,低声道:“想要逃出生天,先得把这个解了。程禾,你身上还有兵器吗?”
程禾苦笑:“我全身上下都被他们搜遍了,连防身的袖珍小刀都被收走了,哪来的兵器?”
徵羽撇撇嘴,她的长柄刀和铭澄刀也都被缴了。她想起什么,赶紧背过身往里衣摸索,直到摸到那只小巧的薄荷香逑才松了口气。
“不知靖海将军可会掷飞镖?”程禾突然问道。
“我们现在是什么处境,你居然还想着玩飞镖?”徵羽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