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摇摇头。她跟着青空从刺客手中逃走,却不知何时把铭澄刀落下了,等独自返回时,四王爷府已完全失陷。如今再一次死里逃生,她心里清楚,脚下这条船是万万不能再折返了,可这样一来,铭澄刀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还有什么比去从极渊更危险的事?我以为你们看过更路簿,找到从极渊,修好了该修的东西,就该老老实实地回家去,再也不出来。”他冷冷道。
她一愣,对他起了疑。
他观察着她的神态,突然轻笑一声:“杜小姐,像你这样的姑娘,不该离开雪海境。”
她心中一震,却镇定道:“你在说什么?”
他鄙夷地笑了笑:“杜小姐,你不必假装,当年你们找我要更路簿,夏青空送我的酒是香雪酒,雪落间的香雪酒。”
“王六郎,你究竟是何人?”
王六郎笑而不答,一双少年人的眼睛英气十足,却也透着深不可测的寒魅。
“罢了,当年结界消失,有人离开也是自然。不过你一个异人,通晓玄术,为何从未被人提起过?为何夏先生毫不知情,我以前也从未见过你!”她十分不解。
“你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王六郎淡淡道。
她沉默了。是,现在最不该想的就是这个,王六郎是什么人与她何干?可她还能想什么?!梁渊澄死了,陆允言也死了,青空呢?宁国局势不稳内乱四伏已有些时日,说好和他早点离开,可谁让她看见那几个蒙面人闯进陆允言的生辰宴..从她选择折返王府的那一刻起,就不配再记挂青空了。
她深深地无力地看向王六郎:“那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想的是什么?”
“该想想你挂念之人,铭记之人,身边之人。”王六郎道。
长久的缄默后,她冷叹一声:“夏青空为了安慰我,未能见到他父亲最后一面,那是他心里永远的痛。梁渊澄为了救我,死在落英之战,三年了,他姐姐仍常常以泪洗面。至于陆允言,我眼睁睁..眼睁睁看见他的心口破开一个大洞。”
王六郎盯着她,眼中的英采稍稍迟滞了。
她继续说:“我身边的、铭记的、挂念的,统统都受了伤害,既然我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做不了,又何必要想着他们,何必要让他们想着我?王六郎,你说这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想?你又为何要来救我!”
王六郎听到此处,立马扬声道:“夏小公子未能给父亲送终非你之过,梁少将战死也不是你的错。要说宁国,气运到头,大势已去,四王爷的结局是注定了的,只不过你倒霉,刚好在场。呵!怎会有人痴傻到把别人的命数全当是自己的过错?杜小姐,收起你这该死的道德心,往后当为自己活下去!”
她摇摇头,仿佛听不到王六郎在说什么,继续自顾自道:“不,杀死陆允言的那个人,我在南柔岛上见过。虽然只见过一面,但印象深刻。我知道他是个宁国人,但我从未见过皮肤那么白的宁国人。我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要杀的人,也许应该是我。”
王六郎“嗤”了一声:“太好笑了,你说他在四王爷的生辰宴上开枪打死了四王爷,那他要杀的人显然不是你。你武功不行,玄术不行,杀你何其容易?若换我杀你,在你落脚的客栈房内就能动手,何必大闹王府,闹出那么多人命,惹得一身腥!”
她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想了想,又问:“若我武功高强,一身本领,是不是就能保护他们所有人?”
“至少不会在这里伤春悲秋,掉些无用的泪珠子。”王六郎讥讽道。
海上的风比刚才小一点,可她全身湿透,越来越冷,哆哆嗦嗦地蜷起膝盖,双手环住自己。
“你的头发还在滴水,”王六郎盯着她的发梢,翘起了嘴角,“我有办法帮你。”
她心疑道:“什..什么办法?”
他凑上去,脖子一转,将鼻尖轻柔地抵在她的头发间缓吸一口,发丝上的水珠瞬间化为幽蓝的水汽,被他勾入七窍之中。紧接着,他用鼻尖摩擦着她的发丝,一路蹭至她的侧脸,他看着她的眼睛,气息从他鼻下均匀喷出,如冰似雪地扑袭上她的面颊。他的脸再一次散发出幽蓝的魅光。
她吓得屏住呼吸,却感觉没有刚才那样冷,披在肩上的头发也不再滴水,似乎全干了。
王六郎的视线从她的发梢缓缓下移,滑向她的脖颈、锁骨,停在那身半湿的衣裙。
她寒战了一下,颤声道:“不..不用了!”
“你怕我?”他似笑非笑。
她直摇头。
“怕什么,我不爱吃人。”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后,坐直身子,含笑道:“该送杜小姐离开了。”
“离开?我该去哪儿?”她回过神来,朝身后那片战火燃烧的土地望去。
“你还想往回走?!”王六郎呵责道。
她赶紧摇摇头。
他又笑了,露出两个圆圆的酒窝:“世人以为宁国准四王妃落海一定身死,却无人知晓她已被异人王六郎救下。”
“我说过不要叫我准四王——”
“杜小姐,”他得意地打断她,“容则寺是个不错的地方,日后你若仍不能自洽,不如干脆剪断尘缘,离开一切。”
“你去过容则寺?我们没人见过你,该不会因为你从前一直住在..”她话音未落,王六郎竖起食指比在唇上,冲她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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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郎将她送去青衣少年的船上,待她睡下后,少年回到甲板。
“她说她要做的事很危险,你不能跟着。”王六郎说。
那少年苦笑一声。
王六郎问:“你为何不阻止她去四王爷府?”
“三年前,我和她在南柔岛上的最后一天,摘星酒铺出了事。我拉着她一路逃到码头去,她却非要回去跟陆公子解释,可因为顾及我的腿伤而失去了折返的机会。再与陆允言见面时,大家都已兵戎相见了。”
王六郎哼笑一声:“干得好。”
少年摇摇头:“那时明明是我的腿伤,却落下了她的遗憾。如今我知道她给他准备了生辰礼,是一幅海图,还题了字,可她仍顾念我的感受,瞻前顾后,久久下不了送出去的决心。我看她这几日整晚整晚睡不着,所以今天在大鸿码头我跟她说,当年是我阻了她和陆公子,今日若她想去,我便不拦她了。”
“三年光阴,瞬息万变,换做是我,既已选择放下,就决不回头,更谈不上去做那种朝花晚拾的无用之事。”王六郎道。
“朝花晚拾未尝不可,何况他们都没老,一切还不算太晚,仍然能尽兴。”少年的声音低下去。
王六郎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地凝望着漆黑的海面。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边泛起一层淡淡的微光,王六郎见状与少年道别。
“王大哥,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少年道,“你既知道雪海境,可曾在那里停留过?”
王六郎轻笑一声:“何来此问?”
“实不相瞒,王大哥给我的感觉,与我在雪海境中的一位旧识十分相似,他叫王不然,一直隐居寺中,落英之战后,便随其他一些人离开了结界。”
“哦?他是你朋友?”王六郎挑了挑眉。
青衣少年摇摇头:“我曾在他住的寺中小住月余,与他只有过几面之缘,他总把自己关在房中,很少踏出房门,不知在做些什么..王大哥,从我第一次寻你借更路簿时,便觉得你与他..有些像,虽然,你们的容貌有所不同,你比他更加的..”
王六郎神秘道:“相传东海谯明有类玄术,若长期修习,可使人容貌大变。”
青衣少年惊愕得张大了嘴。
“夏小公子,保重。”王六郎冲他笑了笑,随即做了个手势,将少年赠他的七八坛香雪酒纳入掌中,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下甲板,在飞鱼的环绕下一步步走入海上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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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海境六十四年春,宁国覆灭,大庆始立。几年后,杜苏珏离开白水滩的家,来到容则寺隐居。从那时起,夏青空几度出海远游,很少回来。
雪海境七十九年冬,杜苏珏于容则寺病逝。两年后,夏公子再次返航而归,得知杜小姐离世后,他独自走上子康山,从此长居容则寺。打那以后,夏公子在寺中打理起雪海境事务,直到九年后的一个冬天,他在异常温暖的卧房中猝然离世,年仅四十九岁。据说被小道士发现的时候,他的左手边放着一对星月耳坠,右手边则摊放着一幅画,画上是一把赤红色的女子短刀。
依照他生前嘱托,他的妹妹夏青禾将雪海境事务全数交给了下一任治理者,此前选出的靖家公子靖明河。她将那幅女子短刀的画还给了梁渊澄的姐姐明雪——那是杜小姐特意请明雪画来,挂在自己容则寺的卧房中的。至于那对星月耳坠,夏青禾将它们送给了年少时爱慕过哥哥的颜家小姐,颜少初的妹妹颜少如。
一片白茫茫的虚空中,夏青空孤孤单单朝前走着,他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双脚也够不着地。
“忙忙碌碌了九年啊,这下可算清闲了。”他浑身轻松地呼出一大口气,气飘到隆冬寒冷的空中,久久不见白雾。
他走了很久,走到一座拥挤的桥前,于是伸出脑袋张望着。前方的人排着队,好像都在等着喝什么酒,他若有所思:“夏青空,你想做的事都做完了吗?”
轮到他了,他端起碗闻了闻,立刻皱起眉头,回头与身后人打趣道:“这果然不是什么好酒。”
望着碗中乌黑如墨的液体,他好像又看见了她进容则寺前写的那封辞别信。她始终摆脱不掉对所有人的愧疚,尤其对他,可夏青空觉得她并不欠自己的。独自出海的那些年,他也重遇了伽蓝号的女主人,重温了一些往事..他与苏珏两个人,彼此之间的深情厚谊从未掺假,可这短短一生的千回百转终归改变了太多事,终归是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最后一次返航后,他违背了辞别信上的约定,鼓起勇气来到容则寺门口,却惊闻她已过世两年。于是,在一个弯月斜照的夜晚,他拎着三壶香雪酒来到她的墓前,酩酊大醉后施法将慈悲之泪从她尸身中取出,与自己身上的那颗一同放入星月耳坠里,日日带在身上。
“愿我夏青空下辈子还能做人,能继续遍寻珍宝,能继续寻到..”他不再说下去,只将碗移到嘴边,刚要喝,突然又想起什么,缓声道:“此生仓促,若当年三生屿许愿不假,你我来生便会继续同行。愿你做个没心没肺之人,哪怕负心薄幸,也好过伤心又伤身,到那时,我们一起再重新来过,不论结果。”
他闭上眼睛,一口闷下那碗墨黑色的酒,嘴角微微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