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连藏馐无心证轶闻,守得空园有意忆流光】
晨风习习,旭日将升,大将军府外的竹林幽幽细密。碧翠的葱茏中,一个稳快的身姿游龙般穿梭着,其身不断侧身疾行,精准地避开四方交错繁杂的枝节,继而速度越来越快,忽地腾空而起,足尖点着竹枝一路踏向深林,所经之地若秋风拂过,只留竹语沙沙。
复行数十步,其人脚蹬竹节一个翻身,稳稳落在林间的空地上,扬起一片微尘。他解下背在身后的长剑,伸出右手,五根手指逐一握住剑柄,紧接着深吸一口气,一把将剑拔了出来。
长剑出鞘,峻光闪烁,他持剑横挥一次,竖劈一回,继而一连舞动几个侧转,手形不变,面色不改。一炷香后,剑气渐盛,逼得四周竹枝齐齐向后弯去,好不威风。他趁势头正强,于是持紧长剑气运丹田,正要一个跃步飞身蹬上竹枝,忽然右手如针刺般猛地一酸,他急忙用左手接过长剑,却一个趔趄,整个人跌倚而下,长剑直直扎入土中。
片刻后,他支起身子,将剑从地里拔出,用布轻轻擦拭,再掸去剑把鎏金短穗上的尘土,将它收入绛紫色的玄鸟剑鞘中。
“凤和,对不起,今天还是把你弄脏了,不过我们好歹比昨日坚持得更久些,也算很有长进。”他对长剑轻声安慰了一句,便将它倚着竹子放好。他抬头向天望去,此处竹林茂密冲天,头顶只有一片小小的圆形天空,可即使只是小小一片,也仍是澄澈湛蓝。几束晨光从那圆形中洒下,可即使十分熹微,还要穿过层层竹林,也仍能透进他心里。
他咬咬牙稳住气息,赤手空拳继续习练起来..
林中光线更加强烈,他的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但横拳捺掌、跃步砸肘,一招一式,样样不落。不知又过多久,竹叶在金色阳光的照射下已呈一片灿绿,他仍是步步不停,腾空飞踢,横扫数圈毫不停歇,腿上有如此力道,双手却是背在身后的。
好一阵后,他总算停下,倚在竹边歇息,取出随身的酒囊,将甘甜醇厚的美酒倒入口中。浓郁的椰香流连唇齿,如同一个开关将昨晚之事重现眼前。
昨夜戌时三刻,裴俊独自来到行云街的“藏馐”食肆,选了个靠里的位子,点了壶“金风醉玉”。“藏馐”生意极好,食客来来往往,邻桌换了又换,裴俊百无聊赖地品着酒,美酒虽美,身边人却不在。他本想邀请徵羽一同来此,谁知徵羽旬休回来后心事重重,问她何故她也只说是乏了,裴俊便不忍心再喊她出来喝酒,只好一个人出来。
亥时过半,食客逐渐稀少,大庆皇城虽没有宵禁,但由于早年战乱,老百姓都会早早回家,尽管如今繁荣太平,大家也不习惯夜游太晚。这个时辰,大多都吃饱喝足回家睡觉了,还在外面游荡的不是辛苦劳作到夜间的摊贩小吏,便是游手好闲的富家弟子。裴俊为人自律节制,很少在外喝到甚晚,奈何“金风醉玉”实在太可口,他已饮下第二壶。
这时,邻桌来了一帮人,一坐下就闹哄哄的。裴俊朝他们看去,大约四五个车夫打扮的人挤坐在一起,每人从自己口袋掏出些钱币摆在桌上,一阵拼拼凑凑,这才叫来店小二点菜。
言语了几句,店小二却露出为难的神情,只听一车夫问道:“啥酒啊?不就是椰子酒吗?我们在前面那家喝的梅子桑葚酒最多两百文,你们家的‘金风醉玉’咋要一两银子这么贵?”
店小二有些为难:“客官啊,我们的‘金风醉玉’用的可是南柔岛的金椰子,不是普普通通的椰子。您去打听打听,金椰子的价格本身就比一般椰子要高许多啊..”
另一车夫道:“哎算了算了,兄弟几个好不容易攒了点钱想来这新开的食肆尝尝鲜,你这价格高得离谱,我们喝不起咯,走吧走吧。”于是起身要走。
裴俊见他们几个也不容易,刚想开口帮他们几个付钱,一个肤色褐黄,身着墨袍马褂,体态轻微发福的中年男人笑呵呵地走过来,对他们客气地说:“兄弟且慢,拉了一天车累坏了吧?既然来了就是客人,这顿酒我请你们好啦!”说罢便吩咐店小二去端酒。
车夫疑惑地问:“兄弟,您是这儿的掌柜?”
“是是是,我就是这儿的掌柜兰萱伯,哥几个都快请坐吧!”兰掌柜作揖道。
车夫这才坐下,双手回了个礼:“那哥几个今儿就多谢兰掌柜出手大方了!”
“哪里的话,都是自家人。”兰萱伯先给他们招呼上茶水。
“欸?兰掌柜是大庆人吗?我看您的样子不太像啊。”车夫问。
兰萱伯呵呵一笑,这会儿没什么客人,他干脆拖来个椅子在他们边上坐下,说:“我啊,虽然不在这里长大,但我祖上是前朝宁国人,原先也是拉车的啊,后来宁国打仗啦,他们就逃到安柔去躲着啦。这一躲啊就是好几十年,现在听说改了国号叫大庆,虽然宁国不在啦,可我还是想来这里看看,看看我祖上生活过的地方,寻一寻根啊。”
谈话间,店小二端着“金风醉玉”上来了,兰萱伯接过酒壶,给几位车夫斟满。
“噢,原来兰掌柜的祖辈也是干我们这行的,所以今天要请我们喝酒呢,真是巧啊!兰掌柜以后就是自己人,要是在这里遇到什么事,我们一定帮忙!”车夫们笑着举起酒杯,与兰萱伯畅快干下一杯。
兰萱伯道:“以前啊,我在安柔有家铺子,原本只是打算来大庆看一看,可到了这里,看到皇城这么繁华,来时的水路也十分安全,没有遇上海寇。我就想啊,干脆把铺子搬到大庆来吧,这样就能一直住在这皇城里啦。”
“可不是吗!欸,兰掌柜你知道大庆现在为啥这么太平,为啥你一个海寇都没碰着吗?全靠我们有靖海将军裴俊啊!”
另一车夫纠正道:“你讲错啦,裴将军现在重新升回镇海大将军啦!”
“噢对,噢对,他的副都统升了新的靖海将军吧?欸,兰掌柜,裴俊是我们的镇海大将军,徵羽将军是我们新的靖海将军,你可要记住咯!”
“他们两个带着靖海军保家卫国,那位裴大将军武功盖世,大庆第一,他手上那把凤和长剑啊劈波斩浪,斩杀海寇无数,神武得很呢!”众人称赞道。
裴俊侧过脸去,拿起酒壶闷头就是一大口。
兰萱伯点头笑道:“那这第二杯,我们就一起敬大庆能有这两位将军,也敬这天下太平!”
“好!”众人举杯欢呼。
酒过三旬,兰萱伯和几个车夫剥着花生米聊天。车夫问大庆可有什么令他印象深刻的地方,兰萱伯眯起眼想了一阵道:“大庆山河秀丽,处处是好景,不过有一处地方我还真觉得和别处不同。”
“啥地方啊?”
“流光寺。”兰萱伯说。
裴俊放下酒壶,凝神细听起来。
兰萱伯继续说:“在安柔时,我曾在南柔岛居住,那里的山上有一座天后庙。这大庆山上的流光寺啊,不说与天后庙一模一样,也算是惊人的相似了。”
“我们的流光寺供的也是天后娘娘,也是座天后庙,哪里的天后庙不都大差不差嘛?”车夫道。
裴俊记得,靖澄来大庆后,也曾提起过流光寺的景致与南柔岛天后庙十分相似。他看向兰萱伯。
兰萱伯接着道:“不,南柔岛的天后庙中有亭台假山,有飞花流水,流光寺里也有这些景,但大庆其他小城的天后庙里就没有。我总觉得,流光寺的一砖一瓦一琉璃,甚至一桌一石凳的位置摆放,都与南柔岛的分毫不差。”
“真有这么巧的事?”车夫奇道:“莫不是那建造寺庙的工匠里,有谁学了谁?”
“不好意思打扰了各位,”裴俊终于朝他们开口了:“兰掌柜,在下想请教您,流光寺是宁国亡国前建造好的,您可知南柔岛的天后庙是何时所建?”
兰萱伯打量了他一下,答道:“天后庙是宁国前朝旌国人迁居南柔岛时所建,距今少说也有百年了。”
“此话当真?”裴俊屏息。
“千真万确。这位公子不会是觉得,造天后庙的人将流光寺的布置学了去吧?”兰萱伯微笑道。
裴俊笑着朝他敬了一杯:“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对这轶闻有些好奇罢了。”他想起与渡琼师傅的对话:
-“渡琼师傅久居深山,如今天下太平,您有没有想过下山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化,沧海一粟,恐怕此时下山,我已不辨西东,唯有守着这流光寺,才能心安。”
-“渡琼师傅,为何您一定要守着流光寺才能心安呢?”
--“你们定要去南柔岛一探究竟,或许便能明白我话中之意。”
一阵鸟鸣划过竹林寂静的空气,裴俊回过神来,心中仍有疑问。从三生屿归来后,时不时就梦见一片龙脑香树林,梦见林中那个脚踝上挂着小鱼儿的人,还有流光寺的飞花流水。不,如今他也说不好梦见的究竟是流光寺,还是南柔岛的天后庙了。他仰头而望,见天色尚早,烈日还未当头,于是盖好酒囊,背上凤和剑,朝城郊的山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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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巳时过半,长宁公主喝完早上的药,走出房门,在公主府的小湖边喂鸭子。湖面离岸有些距离的位置浮了一大片碧翠的圆形浮萍,其上点缀着许多金黄色的小花。再靠岸一些,十一二只鸭子正在游水,它们时而蹬着腿在水中啄来啄去,聚成一团争抢公主投下的食物,时而逐渐散开悠哉地梳洗羽毛,引起水面涟漪朵朵,一动一静,别有意趣。
“公主殿下,寒露快到了,天凉您多穿一点吧。”留晚双手捧着件鹅黄色的厚袍前来。
长宁公主将手中喂鸭子的吃食交给另一位侍女淡秋,背过身来一伸手,留晚为她披上厚袍。然后她重新拿起吃食,继续朝湖面上的鸭群不紧不慢地投去。
投了一会儿,公主想到什么,问:“我房中的薰衣草也太好闻了,是哪里采来的?”
“回公主殿下,”留晚刚要答话,却向不远处一瞥,然后小声笑道:“送薰衣草的人这就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