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夕阳西下,景明号畅行于东海海面,一路向东,与晚霞渐行渐远。它身后还有一艘较小的船紧紧跟着,不过这小船上空无一人,只是那掌舵台的船舵上有金光闪烁。
裴俊立在景明号甲板上,一手捏着昭明草,一手捧着《海图异志》,正仔细比对什么。
“看什么呢?”许康大摇大摆走上前来。
“你晕过去的那会儿,夏沐昭云告诉我们,想在海上找王六郎,就要在夜晚点燃昭明草。可我不明白,昭明草普普通通,怎会吸引来异人呢?莫非它还有其他功效?”
“哼,那女海盗的话真中带假,你们也敢信?”许康嗤之以鼻。一想到今日遇上夏沐昭云后的一连串遭遇令自己颜面尽失,加上裴俊又提起他晕倒的事,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我们在礁石岛,不,礁石阵上的确找到了许多昭明草。许康,她的话真中带假,假中也有真,我们须自行分辨,不可一概而论。”
“哼。”许康吸吸鼻子,自觉裴俊说得也有道理,便未再争辩什么。
见他接受了自己的看法,裴俊继续道:“《海图异志》记载四海异闻,却没有半点关于昭明草的记录。我在奇花异草篇找了半天,也没找出和昭明草相似的植物来。许康,你见多识广,你有没有听说过与王六郎或昭明草有关的传闻呢?”
“唔,还真没有。不过,你真打算听那个女海盗的话,今晚就烧昭明草?万一招来什么不好的东西..”许康的肩头微微向后缩去。
“能有什么不好的东西?”裴俊反问道。与此同时,身后传来另一个声音,与他异口同声。
“徵羽?”二人一齐转过头去。
“徵羽醒了啊,没事就好。这里起风了,有点凉,屋里暖和些。”裴俊道。
“我在屋里闷得慌就上来走走。许康,你刚才说有什么不好的东西?”
“呃..你裴大哥要听夏沐昭云的话烧昭明草。徵羽,你的伤也是她害的,你说说,她的话你还能信嘛?”许康道。
“若是烧昭明草就能见到王六郎,能带我们去从极渊,有何不可?难道许大掌柜还怕我们把船点着了?”
“。。。”许康被徵羽怼得不想吭声。许康和裴俊性格迥异,一个开朗,一个沉静,一个混生意场,一个身处朝堂和战场,身份背景不同,交流起来难免会有观点上的冲突。不过二人皆是知书达理之人,即便有不同见解,也都是比较文明的争论。并且他俩见面并不十分频繁,多数都有徵羽在场,一旦陷入观点的碰撞,徵羽就会立刻制止,制止的办法就是她站定其中一人的立场。不过她向来站她觉得有理的那一方,从不偏袒任何一人,公平得很。
“礁石阵一事,夏沐昭云虽然对我们有所隐瞒,但她所言非虚。找到从极渊并非易事,线索自然是越多越好,眼下当务之急是救长宁公主,所以我觉得,只要有一丝希望,哪怕以身犯险也要一试。”徵羽坚定道。
“我支持你。”裴俊向她靠近一步。
许康见他俩在此事上已统一阵营,只得撇撇嘴,以勉强的沉默屈尊同意。
就这样,三人默默在甲板上站了一阵。徵羽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发现景明号后还跟着一艘船,便指道:“那是什么?”
许康还有些不悦,仍不作声,裴俊接话道:“那是靖澄的船,冬夏号。他刚刚救了我们,我便邀他来我们船上喝杯茶。”
“喔..对了裴大哥,说起靖澄,他是从哪里来的?”徵羽问。
“他说他也是大庆人,不过不是皇城的,是大庆的远郊。”
“我大庆真是卧虎藏龙,还有这般能人。裴大哥你看,他的船空无一人却能自主航行,术法如此高深,真是年轻有为啊。”徵羽道。裴俊微笑颔首,许康也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冬夏号,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徵羽,快到用膳时间了,你去叫靖澄一起吧,我们一会儿就下去。”裴俊柔声道。
“好叻将军。”徵羽愉快地点点头,又撇了许康一眼,这才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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徵羽离开甲板,顺着舷梯下到舱内,脚刚着地,忽然一只大狗冲上来。
“哎!”徵羽吓了一跳,连退几步返上舷梯。那狗体型较大,浑身精瘦,还一直冲她叫,却没有扑上来。徵羽定在舷梯半截,一动不动,虽然心惊肉跳,但她好歹是靖海军副都统,无论如何也将那惊慌失措压了下去。
这时,靖澄从舱室内跑出来,见此场面,立即对那大狗喝道:“小虚回来!”听到喝斥之声,那狗垂下耳朵,慢悠悠地退回靖澄身前,有些沮丧。
“吓到徵羽姑娘了,十分抱歉!”靖澄连忙将小虚赶到身后,向徵羽欠身道。
“无..无妨。靖澄公子,我..我大哥喊你和我们一起用膳。”
“用膳?不用了,也太麻烦你们了..”靖澄还在为刚才吓到徵羽而自责。
“怎么会呢,是你救了我们,不麻烦的,一起吧。”
“那..那在下就却之不恭,多谢你们盛情邀请了。对了,徵羽姑娘..叫我靖澄就好。”
“哦..靖澄..靖澄,它..是你养的?”徵羽指指小虚。
“嗯,之前裴公子邀我到你们船上喝茶,因为我自己船上只有我一人,我怕小虚留在那里乱跑,万一掉海里就麻烦了..所以..就把它一起带来了。”话音刚落,小虚又朝徵羽探探脑袋,还冲她吐吐舌头,徵羽立刻向后挪了一小步。靖澄见状连忙把它往后赶,可小虚不听话,还一个劲儿激动得往前凑,靖澄只得将小虚抱起来防止它乱动,可它身躯太大,靖澄有点力不从心,一时间手忙脚乱。
“无..无妨的,我不怕狗。”徵羽见救命恩人如此为难,只好笑着说了句违心的话。
靖澄知道她是好心说谎,也不想她为难,于是还是费了点力气将小虚赶到舱室内。他好不容易将舱门关上,不好意思地笑道:“小虚就是比较活泼,一见到漂亮女孩子就会激动。”
徵羽长这么大,在长宁公主身边一天到晚听到的都是旁人对公主的溢美之词。要说夸,她也被别人夸过,可都是“勇敢”、“坚韧”、“武艺高强”之类的词,即使是裴俊和许康都没有用“漂亮”这个词夸赞过她。被靖澄这么一夸,她的脸微微烫起来了。
“徵羽,徵羽,”他念道,“这个名字很特别,我有个故人和你的名字很像,但字不一样。徵羽,你的名字是谁给你取的呢?”
徵羽愣了愣,没记错的话,这名字是营中一位弃文从武的士兵给她取的。据说是因为她小时候哭闹,但听见乐器声便会静下来,于是那士兵便取了“宫商角徵羽”中的后二字做她的名字。她从小在靖海军大营里长大,军营便是她的家,军营里的士兵便是她的家人,除此之外也没有别处能称作“家”。想到此处,她垂下眼帘道:“是..是我的家人给我取的。”
“这样啊..”靖澄还想问什么,但见她神情略显失落,只好抿着嘴不再问下去。
此刻舱门外只有他们二人,昏暗的光线下,靖澄注视着她,轻轻道:“徵羽,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或者,你见过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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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徵羽走后,许康与裴俊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谁也没走开。趁着海面风平浪静,许康取出一大罐石子。这是他先前存放在甲板上的,在海上呆久了难免憋闷,无聊时若碰上好天气,他就会打打水漂。
许康将手伸进罐中搅了搅,然后抓起一枚石子朝大海中扔去。石子在平静的海面上跃出几道连贯的弧线,许康洋洋得意地看向裴俊,把罐子往他面前稍微推了推。
裴俊看看他,从罐中选出一块扁平且有点分量的石头默默拿起,他手腕一动,石头在海面切进切出,比许康扔出去的那个跳得更远,弧线更美。他挑挑眉毛,嘴角上扬。
“切。”许康哼笑一声,又拿起一枚石头打出去,紧接着裴俊也打出一枚。二人抓着石子争先恐后地朝海面上扔,谁都不让谁,无声地较量起来,可扔着扔着又都放慢了动作,享受起这个过程。渐渐地,气氛重归和谐。
兴许是气消了,兴许是心中还存着事情,许康看看裴俊,终于忍不住,于是清清嗓子,凑上前低声道:“那个,裴俊,有件事我有点好奇,你知道徵羽小时候是怎么进军营的么?”
裴俊想了想:“徵羽啊,记得二十一岁那年我刚当上参领,第二天她就被分配到我营里。那时候她才十五岁,是个小小的女孩子,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不怕,而且力气还不小来着。她是怎么进的军营..我听说她是被人捡回来的,好像是个孤儿,是我们营里的人外出时碰上的,就带回来了。”
“捡回来的?难怪她从未跟我提起过她的爹娘。那你知道她是在哪儿被捡到的么?”许康追问道。
裴俊盯着海面沉思了一会儿,他回头看了看,确定四下无人,便郑重道:“许康,这件事我与你说,但你可不能告诉徵羽去。”
“好,我保证不说。”
裴俊低声道:“徵羽,是当年靖海军出海巡防时,从海寇船上救出的孩子。据说带回来时伤痕累累,又惊又怕,还大病了一场。她痊愈后,进军营前的事就全都不记得了。”
“全都不记得了?”
“对,从小到大,我们在她面前从来不提这些事,她如今过得好好的,许康,你可千万别叫她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