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号舱室内,许康缓缓睁开眼。他从酒雾和撞击的双重伤害中苏醒过来,迟钝地环顾起四周。舱室里安安静静的,他身上暖暖的,甚至有些热。他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的绿袍披风盖在身上。许康轻轻一笑,他那时虽被酒雾熏晕了,迷迷糊糊间仍记得徵羽替他挡了几箭,然后脱掉了他的绿披风,还把他拖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他轻抚着绿披风,慢慢坐起身,回想起第二次晕倒前发生的事。他一见徵羽被困在伽蓝号的重围里,自己就立刻跟夏沐昭云谈起了条件,可不知怎么把自己也搭进了那个赌,不过他当时也没想那么多。许康虽为富甲一方的大掌柜,在生意场上人脉甚广,可真正交心的朋友少之又少,徵羽对他来说是难得投缘的私交,救她是理所当然。
“对了,她不是在和夏沐昭云比武么?我如今还在景明号上,一定是她赢了!太好了徵羽!”他一想,立刻整了整凌乱的发髻,穿上披风寻她去了。刚走出舱室,便碰上一个伙夫,许康问道:“师傅,徵副都统可是赢了那东璃船上的女海盗?”
那伙夫一听高兴地很,神采飞扬道:“那是当然,徵副都统真是厉害,叫那个女海盗头子输掉了。那个女海盗只能乖乖放我们离开,还给徵副都统和裴将军指路呢!”
“指路?指什么路?”
“徵副都统和裴将军要找昭明草,那个女海盗指路去礁石岛,他们这会儿正在岛上找昭明草呢。”
“礁石岛?”许康心中疑惑,“礁石岛?..东璃附近哪里来的礁石岛?礁石岛..礁石..礁石..大事不好!”他猛地一惊,赶忙爬上舷梯,直奔甲板上去。
果不其然,许康一上甲板,便看见叫人心慌的场面:那些礁石正自行移动位置,变幻排列队形!礁石之间相互分开,那些缝隙越来越大,其中不再有杂草,而是卷起翻腾的海浪。
这原本就并非一座岛!
许康定睛一看,徵羽一行人正闪躲穿梭在移动的礁石之间,匍匐着快速朝景明号靠近,而甲板上的士兵和船工也慌忙抛出绳索去接他们,可他们被困在礁石之中,离绳索仍有一段距离。
“徵羽!裴俊!那里很危险,你们快点回来!再快点啊!”许康站在船头大叫道。
“许大掌柜,这是怎么回事?那些石头怎么突然就自己动了?”一位船工急道。
“这里根本不叫什么礁石岛,而是礁石阵!我去东璃买办时曾听当地人说,从前有位钻研术法的一禾道长,他临终前研究出一种海上的机关阵法名叫礁石阵,并命人将自己的墓地置于阵法之中。看这情形,此地应该就是传说中一禾道长的埋骨之地——他发明的礁石阵了!东璃当地的渔民都敬畏他,怕不小心触动什么机关,所以平时都不会冒险在此地上岸的。”许康道。
“是那个女海盗!她输不起,就诓骗徵副都统和裴将军来这里,她想害死我们大家!”船工愤怒道。
许康举起西洋望眼镜朝徵羽看去,看见徵羽身上背着的昭明草,他大概想明白了,喃喃道:“原来礁石阵所谓的机关就在于昭明草..夏沐昭云的确指了路,让他们找到了昭明草,可她隐瞒了礁石阵的危险..伽蓝号的主人真是心胸狭隘!”
这时,徵羽等人发现四周的礁石移动速度逐渐加快。一位士兵的脚刚踩上一块礁石,那礁石便迅速向前移去,那士兵脚下一空,往海里栽去。徵羽闻声,立刻折回头去拽他,却没注意,自己伸出的是带伤的那条手臂。
那士兵用力拉住她,巨大的重量将她的伤口拉扯开裂,血一下从包扎的布条中渗出。“嘶——”徵羽不断吃痛,仍奋不顾身地拉他上来,但因礁石表面上尽是青苔,她被带着一同向下滑去。
“抓住!”裴俊伸出长剑的剑柄,徵羽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拖着士兵的那只手仍在渗血,血越渗越多,透过布条一滴滴落在她的佩刀上。裴俊站定原地,使出浑身力气勉强将二人拉了上来。
“徵羽,你的胳膊..”裴俊紧张道。
“无妨..”她用另一只手压紧渗血的布条,并未注意血已流上朱红色的佩刀。
大家刚松口气,却惊觉这些礁石在不断分开的同时也在不断升高。方才还是一片低矮的荒滩石岛,此刻一块块礁石如青松般拔地而起,耸立海中,变为一座名副其实的礁石阵!
众人被越升越高的礁石托起,那礁石一面攀升一面剧烈晃动着。就在摇摇欲坠时,绳索再次抛来,他们伸手一接,这距离勉强够得着,恐怕差一毫厘就要葬身大海了。
只听许康朝他们高呼道:“快上船!”原来,许康直接上了掌舵台,趁礁石挪移之际,瞄准空隙,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景明号往礁石阵中开,勉强将船头挤进去,这才铤而走险接上了他们。
“全速撤退!”见大家都上了船,许康对船夫们指挥道。
耸立震颤的礁石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尽管已加快速度,正在后撤的景明号还是被向内合拢的礁石卡住了船头。
“裴将军,我们被夏沐昭云的邪术骗了!”徵羽扶着胳膊道。血已没有方才渗得那么多了,不过几经颠簸,血已顺着刀柄缓缓流入刀鞘内。
裴俊紧握长剑道:“我就说,她绝不会那么好心的,果真心肠歹毒。”
“这并非夏沐昭云的邪术,这是百年前东璃一禾道长布下的礁石阵,但我想,就是夏沐昭云骗你们触发了礁石阵的机关!”许康道。
“礁石阵?那会如何?”裴俊急问。
“我也不知..”许康话音未落,一卷大浪朝甲板上袭来,他没躲开,整个人都僵住了。紧接着,不仅是他,所有人都看着他僵住了。
许康的发辫在滴水,耳垂在滴水,鼻尖在滴水,下巴在滴水,贵重的绿色披风也在滴水。他缓缓抬起袖子,一滴水从那精致的丝质金纹袖口落下,“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
许大掌柜今日真是走了霉运,先是被酒雾熏晕,再不小心自己撞上柱子昏迷过去,现在又被浪打湿了大半个身子。短短几个时辰,注重仪表的许大掌柜在大家面前丢了三次脸,可谓狼狈至极。他尴尬,大家也尴尬,在众人尴尬的目光中,许康的鼻孔中呼出两股长重的气,他沉静片刻,遂甩着滴水的袖子歇斯底里地叫道:“赶快带本掌柜离开这里!现在立刻马上!”说完掉头就跑下舷梯换衣服去了。
舵手立刻使劲转动船舵,其他船工与之配合不断调整船头的方向,终于将船头从石缝中抽出。可随后他们发现,四周礁石的缝隙在不知不觉中又扩大了几倍,可礁石的布列却能将景明号完完全全地裹在阵里。一波接一波的海浪翻卷而来,拍打在景明号的船沿和甲板上,奇怪的是,浪虽大,可船身仍能保持平稳。徵羽想起许康曾说过这得益于他的一件宝物,便更加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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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在阵中七绕八拐地试探着、行驶着,许康换身衣服上来,发现仍被困在阵中,不觉打了个寒战。淋了海水本就受寒的他将衣袍裹得更紧了。徵羽道:“裴将军,你说为何一禾道长要设这样一个礁石阵,他是为了困住谁呢?”
裴俊摇头道:“这恐怕不是我们这些后辈能知晓的了。别想这么多,当务之急是赶紧出去。”
浪势越来越大,将景明号紧紧围在其中。蓦然间,众人眼前出现一道强光,随即一名士兵喊道:“呀,前面怎么像是靖海军大营的门头?”
旁边一船夫道:“不对,那分明更像大鸿码头!”
“我看到..一座山..”许康吸吸鼻子道。
裴俊一听,用力眨眨眼向前看去,强烈的白光中他似乎看见了流光寺的门栏,隐隐约约还有通往天后殿的台阶。他忙转向徵羽问道:“徵羽,你看到什么了?”
徵羽原本是用手捂住眼睛的,听裴俊问她,便勉强睁开双眼,透过指缝去看。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看着看着,徵羽忽然感到身子有些站不稳。头晕目眩中,她见到一片白色,虽然都是白色,但那种白是与白色强光不一样的银白,是与白色光线区分开的东西。
“好像..下雪了?”她喃喃道。忽然,视线里出现一道黑色的绳索朝她扑来。徵羽见到那黑色绳索,心里直发慌,连忙拔出佩刀去劈,一连劈了三四下,每次看似劈到了可又劈不断。她一急头更晕了,脚下步伐不稳,胳膊上的伤口好像也加重起来。她手一抖,不慎将佩刀摔落在地。
“徵羽,你怎么了?”旁边传来裴俊急切的声音。
她刚要答话,眼前一黑,直直倒下了。
众人见状连忙围了上去。许康拾起掉地的佩刀,发现了刀刃上的血迹。那刀面上其实刻着两个字,原本不太明显,如今血流进凹槽里,将那两个字染红了。
“铭澄..”他念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