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仙以为林雪源说的要再来是说着玩的，她久混风月场，那点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她听得耳朵起茧子。

嘴上说着只爱你，要再来，赶明儿就不知道又投入哪个新妓子的怀抱里去。

竹仙从小跟着她那没骨气的娘住在这青楼里，光是看她娘因为男人肝肠寸断就不知道看了多少回，早不信这群人的鬼话了。

说是不信，可有时候还是会暗自期待点一些例外降临在她身上。她也搞不清自己是不是被那日的龙井茶糕迷了魂，居然开始觉得或许那郎君和别人都不一样。

“省省吧竹仙，男人的心就是无底洞，你揣着一腔热血往里跳，就是自找死路。这些年看的闹剧还不算多吗，哪个能善终？你凭什么觉得自己就能成为特别的那一个。”竹仙这样想着，捏着石黛对着镜子给自己描眉。

“真好看。”一道人声突然乍响在门边，吓得竹仙差点一笔画歪了出去。她气鼓鼓地看向那罪魁祸首，却发现是穿着一袭宝蓝色劲装的林雪源抱着胳膊倚在门边笑着看她。

林雪源今天穿的是自己专门订做的男装，裁剪合身的衣料衬得她身量修长，常年练武的肌肉在布料下若隐若现，显得整个人精瘦干练。

那日灯光昏暗，竹仙没来得及好好看清林雪源的脸。今日天光大亮，迎着金灿灿的夕阳光，竹仙才发觉这小郎君模样怪俊的，那剑眉下的丹凤眼含着笑意望着她，望得她脸红。

“你怎么······”

竹仙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林雪源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冲着竹仙晃了晃，说道：“看这是什么？龙井茶糕！百香斋的，我今儿个总算抢着了，厉害吧？”

竹仙放下石黛，用胳膊撑着脸，斜坐着看向林雪源，笑道：“合着你来就是给我显摆你的战利品呗？”

“什么话！”林雪源站直了，“你看我像那种得瑟人吗？”

竹仙摸了摸下巴，像是真的在思考一般，犹豫地说道：“嗯······怎么不像呢？”

“嘿！”林雪源被气笑了，长腿一迈跨进门来，把另一包热乎乎沉甸甸的油纸包扔到了圆桌上，没好气地说，“成，白瞎我专门买来给你的这包牛乳菱糕。”

竹仙越过林雪源，望着那纸包，有些不好意思，却拉不下脸，嘴硬着说：“你怎么就确定我爱吃牛乳菱糕？”

林雪源神色认真了几分，说道：“我还真不确定，我看街上小姑娘都爱吃这个，就猜兴许你也爱吃呢。你尝尝，不好吃就分给其他姐妹。”

“别。”竹仙赶忙上前护住那包牛乳糕，“我爱吃，不许分其他人。”

林雪源的眼睛弯起来，笑着说：“怎么还护食。”

林涛今天就要回来了，林雪源是趁着老爹回来前的空档，抓紧了时机来看竹仙的。老爹回来后，她得夹紧尾巴一阵子，就不能想去哪去哪了。

林雪源陪着竹仙用完了糕点，给人端茶倒水伺候好了，就准备溜了。

第二次，第二次花了钱不吃肉，竹仙心里真的犯嘀咕了。

她想了想，手中的帕子都被捏皱了，最终还是赶在林雪源出门前叫住了她，问道：“你明儿还来吗？”

林雪源要迈出门的脚瞬间刹住了闸。

她没想到竹仙会问自己，暗自觉得竹仙这话有点意思，身上那股从老爹那学来的油滑气不禁冒了出来，冲着竹仙笑问:“你想让我来吗？”

竹仙被她的问话噎住了，犹豫了片刻，脸红着说道:“你想来就来，问我做什么。”

林雪源被竹仙逗乐了，笑道:“来呢，一定来。”

这是林雪源第一次被人主动需要，感觉心里软软的，像被铺了层厚棉花。

竹仙低着头挪到了门口，用手指绞着帕子，咬着嘴唇说道:“我问你，我好看么？”

林雪源十分诚恳地回答：“好看。”

竹仙确实好看，虽然算不上国色天香，但是在洛乡也能算是个讨人喜欢的美人。如果能再多笑笑，眼神里的冷意再少一些就更好了。

竹仙问：“那怎么两次都不见你碰我，白花银子听不见响，你是散财童子？”

林雪源哑然失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想了想，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是女子，女子不能对女子行周公之礼。”

竹仙愣住了，她的眼睛在林雪源那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俊脸和她胸前来回瞟，瞟得林雪源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伸手想去捂竹仙那不安分的眼睛，却被竹仙的话打断了动作。

“哼，女子也能对女子行周公之礼。小丫头还是见识太少了。”

林雪源被竹仙的话惊得呛咳起来，见竹仙伸手过来要帮自己顺气，吓得落荒而逃。

竹仙只瞅见林雪源出门时候那耳根连带着脖颈都是通红的，不禁笑出声来。

“难怪呢。”她想到，“原来是女子。”

桌上放着的茶盏还热着，竹仙伸手去摸那热腾腾的茶杯壁，心里莫名也跟着暖和起来。

林雪源十分言出必行，她说会再来，就是真的会再来。

她来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下午来，有时候早上来，还有几次是大半夜的来。每次来都一脸惊魂未定，喘着大气说:“差点就被老爹发现了！”

竹仙不知道她这位老爹到底有多骇人，只听说林氏镖局那个镖头威武雄壮的很，一拳就能打死一头牛。

她想，有这样的爹，林雪源会害怕也是常事。

但她不知道的是，林雪源不是怕挨老爹揍。她从小到大都随她娘，是个倔性子，小时候因为不认错，差点让她老爹把家里胳膊粗的竹扫帚打断了，也没见林雪源眼眶红过一下。

她是怕老爹抓住她跟她哭，说什么他就她一个宝贝女儿，就指望着她成家，可不能恋上风尘女子。

她想，老爹真是思虑得太长远。眼下她的心思都在怎么把镖局做大做强上，压根没空考虑那些情情爱爱。至于成家，更是遥远。

她来看竹仙，单纯是图能有个姐妹说说话。

家里的女人少得可怜，就连养着抓耗子的大白猫都是公的。侍女也就那么三四个，和她同龄的姑娘很少。她们聊天总聊些家长里短，什么谁家孩子逃学了，谁家老人尿□□，她一点也不感兴趣。

从前她心里闷，只能拉着兄弟们打拳，把赵庆安那小子揍得嗷嗷叫，直往树上蹿。现在有了竹仙，好歹有了个心细的能说话的，林雪源的心情一下子好得很，连带揍赵庆安的力道都轻了三分。

当然，在赵庆安十分欠揍地问她是不是没吃饭的时候，林雪源又一拳把他揍进了墙里，苦了管家的徐文治哭丧着脸，冲着林雪源喊道:“姑奶奶，你行行好吧，这堵墙我已经修了三次了！”

林雪源的行踪不定，但哪怕屁股后面撵着要飙泪花的亲爹，她也不忘了带点小礼物给竹仙。

礼物不算是贵重物，不是糕点就是花，偶尔是点发钗簪子，极少是胭脂水粉。

林雪源好像对胭脂的颜色很茫然，在她眼里都是一片红，她分不出来什么桃红大红，更别提还有什么胭脂粉胭脂纸胭脂膏。

她带这些来，不是因为她不舍得花钱，而是觉得没必要。

反正竹仙住在万春楼，以花妈妈那个抠门性子，竹仙有什么好东西她肯定都要抢了去。与其给花妈妈做嫁衣，不如买点竹仙喜欢的小玩意。

竹仙被人哄得高兴，脸上的笑也越发多起来。就连万春楼里那些她平时看不惯的庸脂俗粉和没皮没脸的龟公，也说感觉竹仙像是有人气儿了一样，不再那么端着架子冷冰冰的了。

林雪源这人在生意场上学了老爹的油滑，在真心实意交朋友的时候却老实得很。

她每次进了屋，只会坐得离竹仙八丈远，十分规矩地和竹仙聊天，或者好言好语求竹仙弹琴给她听。

起初竹仙以为她这是要装一阵子大尾巴狼，才会原形毕露。毕竟那些个恩客里，总有些喜欢装模作样的，竹仙见多了，不觉得奇怪。

可日子一长，却发现林雪源不是在装，她是真的很老实。

哪怕是认识时间久了，林雪源最放肆的也不过是和竹仙一同躺在床上胳膊挨着胳膊聊天，或者干脆和竹仙一人坐床头一人坐床尾，安安静静地看她带来的书。

竹仙大字不识几个，平日里是不看书的。有一次见林雪源看得津津有味，实在没忍住好奇，凑了脑袋过去，想看看林雪源在看什么。

她眼见着满书的之乎者也，头都大了，捂着脑袋滚到了一旁去。林雪源以为她想看，就十分大方地说道:“你想看吗，想看你拿去看，我家里还有很多书，爹给我买了一书房的书让我看。”

竹仙被那之乎者也砸晕了眼，闷闷地说:“不看。”

“为什么？这本书很好看的，讲的是……”

竹仙打断了林雪源兴致勃勃的介绍，没好气地说:“不看！因为我不识字！”

这下轮到林雪源震惊了。

“你不识字？”

“不。”

或许是竹仙平日里总摆着一副清高架子，让人误以为她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精通琴棋书画的大小姐，蓦然听到她承认自己不识字，属实是有些震惊。

林雪源想了想说道:“没事，这简单，我教你识字。”

竹仙腾地从床上坐起来，眼睛放光地问道:“真的？”

林雪源哑然失笑:“我骗你干什么。”

竹仙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几圈，随后笑得像是得了鱼的小狸猫:“行啊，说话算话，你可得耐心点教我啊。”

林雪源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于是笑道:“没问题。”

竹仙认识的字不多，林雪源怕对枯燥的学习没兴趣，就拿了民间的小人书给她。

小人书字少，图多，对付竹仙这种刚开始学认字的大小孩刚刚好。

竹仙懒，但是聪明得很，很多字学一次就记住了，小人书很快也不能满足她了，林雪源就拿了坊间话本子给她看，一点点培养她读书的兴趣。

渐渐的，竹仙从一个不怎么识字的半文盲，蜕变到已经可以翻阅一些诗书和比较简单的典籍了。

林雪源见她已经会认字了，就开始教她写字。

林雪源先教了她写自己的名字。雪白的宣纸上，“竹仙”两个字遒劲有力，像一条暗藏杀意的游龙。

这是林雪源的字。都说字如其人，先前竹仙不认字，还不明白其中道理。现今见了林雪源的字，才方觉得这话真是太有道理了。

竹仙捏不惯笔，总想把笔握起来，林雪源怎么矫正都不听话。林雪源干脆跪坐在竹仙身后，亲自握着竹仙的手，一笔一划稳稳当当地在纸上重复写着“竹仙”两个字。

林雪源写得认真，满脑子只有尽快教会竹仙写字这一个念头，完全没意识到她现在和竹仙贴得有多近。

竹仙被林雪源圈在怀里，后背紧贴着林雪源的胸膛，那被束胸捆着的柔软就轻压在她的背上，压得她背心一片酥麻。

林雪源身上的温度和那暖烘烘的香气包裹着竹仙，让竹仙的心跳一路飙升。她只觉得胸口住了只在奔逃的野兔，蹦蹦跳得飞快，想逃脱那游龙的围捕，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开。

竹仙觉得自己的脸热热的，像被烫了一般。屋子里也怪闷热的，让她有些透不过气。

她正准备从林雪源的怀里挣扎起来去开窗户，却听见林雪源问:“会了吗？”

竹仙被问懵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道:“什么？”

林雪源松开握着竹仙的手，跪直了身子，俯视着竹仙，有些奇怪，说道:“字啊，教你写了那么多遍，会写了吗？”

竹仙支支吾吾地回答会了，让林雪源更奇怪了。林雪源说道：“你到底会了没？要是还不会，我就再教你。”

见林雪源的手作势要再握上来，竹仙赶忙坚定地说会了，并且推搡着林雪源靠边坐，谎称林雪源监督着她反而影响她发挥。

林雪源向来是竹仙说什么就信什么，这时候也没怀疑，见竹仙不要自己，就靠坐在窗下，借着窗纸透出来的日光翻看她带来的兵书。

竹仙见林雪源没有怀疑自己，便放下心来，懒散地趴坐着，一边练字一边偷偷看林雪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