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洛塔想,她们都向前走了。祂却没有。
祂是被她种在神界的那支桑娅朵,只能留在原地。
一种无力和巨大的怅然充斥她心头,偏执无影无踪。她无法改变祂,同时也明白,这份迄今贯穿她大半人生,也让自己吃尽苦头的执念,她放下了。
水晶棺里,安德鲁的身体旁边,还空留着一个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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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祂是想保留自己的容貌的。毕竟她曾无数次赞美祂的外表。现今祂的神力分出很大一部分应付她留下的伤和灵魂契约的反噬,在祂沉睡前,祂想,应该除去那些火烧和腐蚀的痕迹。
如果、如果奇迹出现,至少不要让她醒来时看到祂丑陋的模样,对这副容貌失望。
在与安德鲁见过最后一面之后,就由兰阿的灵魂掌控这个身体了。另一个灵魂主动退位,兰阿接管了身体的掌控权。
祂是神,哪怕失去记忆,作为被众人驱逐的暗黑生物困于摩罗峰,也不该有名字。
她叫祂兰阿,那兰阿就是祂的名字。
那个灵魂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兰阿和自己不一样。
兰阿和祂,没有人比她分得更清楚。
是祂以为她分不清。最后分不清的人,只有祂。
作为神,无论是在分割灵魂之前的祂,还是分割灵魂之后的祂和祂,似乎都如她所说,祂们连人都做不好,遑论做神。
离开神界之后,世界也运转自如。事实上无论一切是好是坏,祂也不愿再介入。
人们因为神创世纪而生,却是独立的存在。祂不再插手。兴衰存亡自有定数。祂如是告诉埃洛塔。
祂看向这副身体,她的灵魂已经脱离这个世界,如果她不回来,这只是一具躯壳。祂会沉睡,唯一能唤醒祂的,只有抛下所有离去的灵魂归来。
如果她不回来,祂和死亡也不会有分别。
祂死过一次,现在另一个祂退位,祂得以重见天日。只是如果她不在了,祂不知道,自己留存于世的意义是什么。
有时候灵魂契约的反噬发作,左腹的剧痛漫长到了让祂无法忽视地步,牵连着她留下的旧伤一同发作,被痛楚席卷的恍惚里,祂开始分不清自己。
祂拥有完整的神格和记忆。祂是兰阿。是吗?兰阿是没有记忆的一张白纸,上面只留下了来自她的浓墨重彩。祂是那个拥有完整记忆、对安德鲁降下审判的祂吗?那个神格残缺的灵魂,来自祂,也不同于祂。
祂是创世神,是人们口中的光明神,唯一真神。祂是她梦里眼中的那个兰阿吗。
原本,也是她的到来,让祂从混沌和一无所知中醒来。幻境里,她教祂知道她的世界里,因果是绝对的。现在祂知道祂的因果了。
她想要回报那个祂给予的痛苦,她在兰阿身上施加的痛苦也会传达到祂身上。她想要自由,兰阿与自己的半身刀剑相向,用死亡助她一臂之力,到她离开也不曾再出现,唯恐牵绊她。
然而没有祂,她也能成功地报复祂。即使祂出现,她也不会因为祂放弃离开。
祂不想她再为清算仇恨付出更多的代价,也不想出现再为她增添一关磨难和冗绊。
这一刻,祂明白祂的因果。
祂摸到自己的左腹,那下面除了血肉空空荡荡,反噬在那里如同一把匕首深嵌其中,发作时凶狠又疯狂地搅动。痛苦呈现在祂脸上,不是爆发,而是不停地往杯子里面加水后,逐渐满溢。
祂和她相处的时机,要么太紧要,要么错得太过。噩梦一般的幻境里过去那五百年的朝夕相处是弥足珍贵,祂记得她俏皮又随意到无情地回答祂,至于这个,对不起,这是我卑鄙狡猾,龌龊无耻。
祂移开手掌,扶着水晶棺俯下身,吻在她唇上。祂感受着左腹的绞痛和嘴唇上冰冷的温度。
现在祂和那个残缺的神格或许是很像的,和祂在神宫那一晚一模一样,卑微又放荡。
幻雾之森里她给祂读诗,即使是幻境,那些诗是她的世界里存在的。
祂记得每一句,在陷入永恒沉睡之前,祂突然想起来里面某一句——
“在那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
在祂让出身体给祂那天,仍然封印着自己的神力,踉跄走在荒无人烟的亡灵荒野里,最后猝然倒地。
失明的双眼无知觉一般睁着,祂感受不到她的一点气息了,却又不敢再用神力。泪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积在鼻骨上。
祂嘴微微翕动着,过了很久,只有嗬、嗬的嘶哑气声。
只有祂知道,祂在说什么:
“鲁比,你不要我了吗?”
祂不是祂,除了徒劳无功地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虽然现在,祂也无法再、不需要再做什么。她已经做到了她想做的事。
她是多么坚韧的人,又是那么决绝、果断,不肯回头。
她一路淌血流泪,祂都没有过问。
祂明白得太晚。在克波国,她总是夸祂是个聪明的学生。但对于她,有关她的一切感情,祂都领悟得太慢。祂没有做,也再来不及做什么了。
倘使已用我所值得的一切做代价,无论尊严或荣光,或神的名义。应依允你自由、幸福、快乐。
许韧,现在,你有没有觉得幸福?
——但是,祂突然想起,那时忘记问她了。
做梦的人呢?
他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