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本的封面是寻常的黄色牛皮纸，封面正中央印有大学专属的名称。
而游依的名字在封面下方，六本都是。
“这是依依的本子。”曲淇淋翻开最上方的那一本，纸张停留在首页，“画的都是一些我们大一到大三的社团作业和任务。”
解语接过本子翻阅起来。
摩挲在页脚的指尖逐渐发烫，仿佛游依的作品富有温度。
她没有亲眼见过游依画人像以外别的事物，一直以来，她只知道游依把她画得很好，传神、细致、甚至明媚。
但画本上的风景并非如此。
尤其以大一的作品为例，雨天的巨型蚂蚁抬高右足，混黑的阴影压下来，被雨水打湿的土地泥泞，色彩沉暗，就像废墟里的铁片和朽木烂在贫瘠。
生动，但压抑。
解语莫名觉得这才是真实的游依，那个高中永远低着脑袋，不管太阳有多大，都把自己夹在假发里，讲话阴气，行为也古奇的怪人游依。
“依依每个学期画完，我都借口借鉴，把她本子要了过来，所以她三年的本子都被我珍藏在书架里。”
曲淇淋看着本子中的画，微微勾起唇角，“依依是我见过对待画画最认真的人，我喜欢她的所有作品。”
纸张泛黄，明显被持有者反复观摩过，但全本都找不出折痕，显然每次观摩小心又谨慎。
解语看得也很当心，她知道游依对待作品是有多么精细，或许画中的世界，就是她自己独有的一片小天地。
解语手指在页脚停了一下，像是尝试进入这片天地。
但她却清醒明白，那儿没有自己的坐席，“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她与游依的大学生活毫无干系。
曲淇淋抽出排在第三位的画本，“因为这个。”
翻到最后一页时，曲淇淋停住，她食指立于中央，那是一幅文字疏密的创意造型画。
画以单字排列组合为肌理，通过明暗面交接，阴影碰撞，堆砌成具体图像。
至于画的是什么，解语仿佛看不清，也没有余力去看清。
她只看见了满页的“语”。
她的“语”。
“这是一次创意作业，要求我们任选一个字画一幅画。”
曲淇淋说，“当时我还以为，依依是因为很喜欢大学语文那门科目的任课老师，才选择了这个字，但现在……”
曲淇淋的手指慢慢挪动，定在角落的落笔。
无数个“语”中，穿插了一个“解”，微不可察。
“我知道她选这个字是因为你，我也猜到了，依依曾经画过的那个很特别的人，就是你。所以我想这些本子，比起留在我这里，你才是更合适的拥有人。”
曲淇淋说着说着沉默下来，片刻后继续说，“你是依依那么重要的人，她真的很珍视你、喜欢你，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知道这些。”
“……”
解语弯了嘴角，分明有笑，却看不出究竟是欣喜还是发苦的味道。
过了一会，她在曲淇淋决绝地放下六本画册的时候抬头，她收起笑意，视线很轻地在曲淇淋眉心点了一下，说着：“知道又能怎样？”
“知道。”
曲淇淋眉头微蹙，喉咙提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涩，“既然你已经知道的话，我相信你对依依不是没有感情。”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知道她也喜欢你的话，可不可以请你……不要丢下依依，不要离她远去，请你……”
“接受她吧。”
解语手指稍稍用了点力，捏得画本的一角微微凹陷，牛皮纸的皱痕纹路清浅，她盯着看着纸张上自己的名字挪不开眼。
她拿手轻轻抚摸了这幅画。
“到底是谁丢下谁……”
她说到一半就默不作声，默默往后翻，她清晰看见游依的画风在大二时陡转变化。
他们大三最后的任务名称是《我的大学生活》，游依画了一系列作品。
包括整洁宽敞的四人寝室，独属于青春明媚的香樟校园路，图书馆僻静安宁的角落，还有她从未见过的阶梯教室。
一切内容都充斥着阳光，连空气里散落的微小尘埃都细致得不可思议。
高中毕业后的阴翳被驱散，游依走往康庄，在没有自己的大学生活，她逐日开朗。
而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也不可能与自己有关。
解语戴了一辈子的皇冠有些垂危。
她在想。
她一直暗自在心中，给所有接近自己的人划定价值的有无，她习惯着拿利益去对等人际关系的感情，那若是有朝一日，她成为被划定的那位呢？
她的存在于游依而言真的有益吗？
她没上过大学，甚至高中也没能念完，她不似游依聪明。
甚至在娱乐圈尔虞我诈地泡了这么多年，她的未来已经封闭，她行为处事面临公众，无论做什么事，定然也不如游依有选择、有自由。
游依其实一直很好。
解语无法形容这种好，站在她的角度，她简直无法想象一个人拥有完整的家庭，又拥有如此替她着想的真诚朋友，还为人友善，性格温和，行为处事知进退，从来不会出格。
她想象不到怎么会有一个人这么好。
或许没有自己会更好。
“如果你是因为想说这些，特意来拜托我。”解语轻不可闻笑了一下。
“那你真的，多此一举了。”
曲淇淋眼波微怒，“为什么，你还不能明白依依的心意吗？她……”
“拜托你弄弄清楚。”解语嗤声，压着嗓子说道，“究竟是谁不接受谁。”
曲淇淋质疑：“依依那么喜欢你，怎么可能……”
“喜欢有什么用？”解语朝她走了几步，隐忍愠怒。
“你知道高中的时候她是个多么逊的人吗？你知道她讲话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时候，做事有多笨吗？你知道她犯怂犯病的时候，究竟有多蠢吗？”
曲淇淋瞪大眼睛：“你这个人怎么说这种话？”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