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箱里只有空盒,药板里的胶囊见底,冲剂只剩几包。
她给解菲一冲了药,说要带她重新住院。
这年解语十三岁,她威胁母亲。
“你不治,我就是去要饭也不要这个文凭,你要是治,就继续去住院,我回去上学。”
解语拿上了身份证和住院病历,她推开门。
门外的风须臾涌进玄关,解菲一露出在外的一小截脚踝发寒,她仰头看着解语的背影,挺拔无比,将自己罩紧。
解语转身将她搂起,撑了她瘦削的腋下,撇了她的头发。
她慢走一步来抱了解菲一。
“不怪妈妈。”
*
解语竞得了练习生的名额,一去何止三个月,已经半年。
期间她断断续续汇给谷芸青一大笔钱,拜托她带母亲去做透析、缴纳住院费。
谷芸青把钱转交给游依。
她至今没有告诉解语自己离开的事情,她没这个勇气。菲一这个阶段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其实她很自私和无情。
游依陪解菲一做了很多次透析,她这一年见过解菲一很多次,最多次。
解菲一的表妹和姨夫来得少,表妹年前成了婚,现在已经有家庭,姨夫也不好来,家里妻子管教严苛,是个暴脾气,让他偶尔来看望解菲一,已经仁至义尽。
这一年解语尽可能求假,却只回来两次,两次她都带回来许多韩国那边的药和补品,向解菲一展示她一身爽朗的行头,说她过得很好。
可她运气不好。
她没能赶上见解菲一的最后一面。
解语焦急忙慌请假去办理护照回国,得到公司应允到家的时候,看见的只有亲戚操办完毕的灵堂。
解菲一这一生见到的最后的人,是一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女孩。
小女孩和自己的女儿一般大,一年前认识的,很乖很漂亮,就是不怎么爱讲话。
不过小女孩很生动,她喜欢给自己画画,解菲一说希望她能把自己画得健康些漂亮些,于是小女孩画了年轻的解菲一在阳光下跑,在雨中跳。
小女孩还喜欢听自己聊女儿,听到滑稽的地方她会笑,笑起来很好看,小女孩本来就好看,她怎么看都觉得称心称意。
她喜欢这个小女孩。
像喜欢女儿一样喜欢着这个小女孩。
可她也像亏欠解语一样,欠了游依一笔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债。
她看着游依流了泪,气若游丝地说:“小依,阿姨好喜欢你。这段时间……真的很谢谢你。”
她闭上眼睛很轻的又道了一句歉,“我真的很抱歉。”
解语赶来灵堂的时候已经散席,地上散落着一些白纸花和饭菜的残骸。
有亲戚朋友在扫地,有雇来的阿姨在刷锅洗碗,有边缘的游依知道她今天会来,帮忙收拾着角落的红塑料椅,手上攥着一封信,远远看见她,停了动静。
游依看见解语没有哭,只是默默走到亲戚面前平静说了一句话。
亲戚流程性安抚她,又和解语借了一步说话。
那人应该是解菲一的姨妈,包租婆发型,脸色也不够好看。她跟解语交代完近期的一些安葬事宜和基本事项,再询问她是不是在韩国发达,最后说了一个价。
解语没说什么,懵懂点了头,闪身去席桌,拿抹布擦桌,喷洗洁精,打湿打滑,一圈又一圈地擦。
事忙完后,解语拒绝亲人送她回家,徒步往路边走。
游依跟着她,没说话。
解语郁结,她很烦,她想一个人,只想一个人,想走到没人的地方做点什么,做什么都行。
可游依一直跟着她。
于是她很崩溃地转身骂了游依。
游依腿脚没动,在解语骂完抓狂地薅了一把头发之后,她往前挪着小步子。
她递出了那封解菲一署名的绝笔信,转达了解菲一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别。
解语接着信,脸侧有一只手来揩了她的眉心,抚了她的碎发,掠过她的脸颊。
“解语妈妈留下的。”
游依看不了解语现在的神情,她垂下手很快转过身,走远几步,才继续轻轻说下。
“她请解语怪她。”
“……”
身后有一双鞋底咚咚咚的砸地。
游依停住,双手很忽然地夹紧。
有人箍锁她的腰,有人把自己摁向她的身体。
解语的脸埋在她的背,一开始没有声音,后面慢慢的,她背湿了。
这又是一个秋天,只有路灯隐烁的夜,路灯把她们的影子重叠,游依直面灯光,站在前面。
游依后悔自己只穿了一件薄衣,太容易湿浸,她微微站直了身体,任解语的鼻子和下巴硌着她的臂膀。
耳边的哭声愈发嚎啕,面前的夜风逮住她们的方位,急鹰一样在追击她们。
游依站得稳稳当当。
母鸡一样挡在解语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