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太阳就像来家里聚餐的亲戚,来的早走的晚,靠近一点便无时无刻不在造成生理心理双重伤害。就像大人们吃好了饭依旧要聊上几个小时,就像躲在房间里也避不开那无尽的喧闹,即使不是正午,即使躲在荫凉里,仍旧能感受到阳光的炙热。
在这直奔四十的室外温度下,少年却把手往外套的长袖里又缩了缩,倒不是怕晒黑,只是他站的靠边,一会儿散开注定是留不到荫凉里,这阳光直射在皮肤上属实和架火上烤没什么区别,烧得人难受。
跟着传到半途便消散的口号声,松松散散地甩着四肢,沈语秋一直不理解,体育课做准备活动的意义是什么。晃两下胳膊,转两下腰,然后解散。想回教室的回教室,想在外面玩的自己找地儿玩。先不说这所谓的准备活动做的效果还不如跑两步,回教室坐着需要什么准备活动?以防上楼梯扭到腰吗?
不理解归不理解,没意义的不理解的事多了去了,该跟着做还是得做。耷拉着脑袋,放空着思绪,因动作极度敷衍且手指攥着袖子而只能举到耳旁的手臂却被人拽了下去。
操场上不止一个班在上课,二班抢到的荫凉不大,队伍散开,靠边的十几个同学都要晒着。不过大多都知道往里挤一挤,或者干脆找个和自己关系好的站在一处,就剩那么零零散散的两三个,傻乎乎地老实站在原地。江殊彦抬头一看,果然其中就有自己的好同桌,都晒蔫儿吧了也不知道躲一躲。
“傻啊你!那么大太阳不知道躲啊,看你这脸红的。”拽着袖子把人带进树荫,江殊彦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来几个黑色小皮筋,“给,把头发扎一下吧,看着都热。进了荫凉了外套就脱了吧,再闷出病来。”
沈语秋捏出来一个皮筋套在手指上弹着玩,丝毫没有往头上扎的意思。他的头发确实要长一点,可也绝对到不了能扎一起的程度。先不说他会不会扎,让他顶着个小揪揪在学校里到处晃,还不如闷着。
“不会扎?蹲下点我来。”江殊彦看他半天不动,留个皮筋在手里剩下的装回口袋里,抬手要拢沈语秋头发,却被一把拍开,“你相信我,别说普通扎个揪了,要盘要编我都会,哪天有机会给槐安哥整一个。”
“那你等着霍霍店长去吧,我不扎,”沈语秋拒绝,“在学校里顶个朝天揪跟神经病似的。”
“那要不,我包里有几个一字夹,一会儿拿给你卡一下?”江殊彦提议。
沈语秋打量着江殊彦的头发,不算短,但起码也不到需要扎上的长度,应该是用不上头绳的:“你带那么多头绳发卡干嘛啊?”
“给我姐备着的啊,幼儿园小学都在一个学校,她小时候头发长,喜欢编辫子。小学有一次,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皮筋断了一个,任课老师还正好是个男的,别说编回去了,借来头绳把剩下的也拆开,想扎个马尾,结果半天也扎不好,反正也快放学了,就那么散着回的家。打那以后我妈又是教我梳辫子又是天天往我书包里塞皮筋让我给她备着,出门什么的也都要我带,后来就习惯了,二十四小时随身携带。”江殊彦也不管对方听没听,一个人说得起劲,“实际上哪用得着我啊!她天天跟方文意粘一块,要头绳要编头发哪轮得到我!小时候我还不服气,觉得自己学了那么久总得用用吧,就说我扎得比方文意好,要和她比。当时也是年少无知不识人心,哪怕她扎漏两撮头发我姐估计都向着她,怎么比嘛!诶!你等会儿我!走那么急干嘛啊!”
准备活动做完,体育老师挥挥手示意学生们解散,自己也揣着兜转身晃悠着要回办公室。几乎是在老师把手抬起来的一瞬间,沈语秋扭头就走,炎炎烈日当空照,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望河市的夏季是标准的干热,进了楼道就解脱了大半,瞬间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从包里掏出一字夹,江殊彦没直接递给沈语秋,而是自己拿着在他脑袋上玩了起来。一会儿把额前的刘海整个撩上去,一会儿把一侧的头发别到耳后。感觉再动一下沈语秋就要上手揍他了,才把发卡别上去:“你这头发下学期咋办啊?你要留到多长啊?槐安哥那么长吗?虽然高中不可能让你一个男生留长发,以后毕了业要留吗?”
沈语秋歪头靠着冰凉的暖气铁管,感受着空调的凉风,抬手从侧面拨弄着摆在桌角的一摞书,感觉没一个顺手的,往书箱看了一眼,最后从江殊彦桌上薅了个本当扇子:“可能吧,懒得剪。什么怎么办?”
江殊彦伸出两根手指,隔空比了比沈语秋发丝盖过耳尖部分的长度:“你当所有老师都跟乐乐似的那么好说话啊?别的不说,光狮王都点了你多少回了。”
高一二班的班主任名叫乐了了,了了常知的了了,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为人开朗随和不死板,对于课间偷偷玩个手机啊,校服没穿齐发型不合规矩之类的小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你好好听课,哪怕不好好听课,只要不捣乱且成绩没问题,休息时间不小心当着她的面玩手机都能当没看见,自然而然和学生的关系也亲近,不少人私下当面的都喊她乐乐。
至于那个狮王,是教语文的老师,整天顶着一脑袋过于蓬松的头发来,动不动就找茬,不顺着他老实挨骂就乱吼,其嗓门之洪亮可从走廊最右侧的二班传至走廊最左侧的五班,故得此名号。
“剪了呗。”沈语秋无所谓道,“再说了狮王光点我没点你啊?你那头发就比我强很多吗?一天天总惦记着给别人扎小辫要不先把你那乱翘的头发梳梳?”
“我这不是梳不下去吗。可以件的话现在为什么不剪啊?”江殊彦问,“头发长了本来就热,你这天天还捂着个外套。跟个吸血鬼似的,见会儿太阳就蔫儿吧。”
“懒得剪啊。”沈语秋撇他一眼,“乐乐这不是不管嘛,就稍微留长点。”
“一次性剪短不就好了……”说着,江殊彦不自觉地想象了下顶着个板寸的沈语秋,大脑还附加赠送了个顶着板寸的自己,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甩了甩头,试图将那可怕的画面晃出去,“不行不行,剪太短肯定不好看,你还是热点麻烦点吧。”
沈语秋没再理会他,靠着已经被自己体温焐热的暖气铁管看着窗外,双臂交叠搭在肚子上,右手拿着本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
为什么不喜欢把头发剪太短。
沈语秋自己也说不清楚。不只是头发,其实外套也是。哪怕是在教室里,沈语秋也几乎不会脱掉外套。
想把自己遮起来,裹起来,藏起来。
并不是很强烈的,却也是时时刻刻被影响着的。
教室里目前只有自己和江殊彦,一会儿进来了人沈语秋一定是要把刘海放下来的。
趴在桌上睡觉时习惯把外套罩在头上,边缘用胳膊从里侧压住。
或者朝向墙壁歪头枕在一侧臂弯,另一只胳膊手肘撑在平放的手腕上,手腕压着耳朵,手掌搭在颈后,用曲起的手臂遮住脸。
出了家门就是长裤加外套,哪怕里面穿的是长袖,没有外套依旧会感到那种无法形容的不适。
虽然不会拒绝拍照,但面对镜头时总是会不自在。
尽可能地让自己位于角落,位于不起眼的地方,位于被包围、被遮挡的位置。
不知从何时起,这些习惯发芽、生长、在不知不觉中扎根与血肉中。
不过沈语秋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反正不管自己怎么藏,哥哥永远都能一眼就发现自己。
哥哥永远都能在任何场景下找到自己,不论哪一个。
可自己却找不到哥哥。
两个月过去了,自己甚至没法好好地向他道个歉。